胡楊林,大片乾枯的胡楊徒勞地向天伸手,好像在最後時刻苦苦哀求,降下甘霖。
天卻不語,任由枯死。
類似的情景,在戈壁上隨處可見,一如風過吹盡黃沙,曝露出來的一具具白骨一般。
戈壁上便有了一個傳說,每一棵乾枯的胡楊,下面都埋着一具屍骨,當它枯死時候,向天伸出的枯枝就如枯骨生前最後姿勢。
寧風腦子裡閃過這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說法,與老刀把子、舒百靈、韓二,互相攙扶着,踏入了胡楊林中。
說來也巧,正當此時,一整個夜裡基本上都被烏雲掩蓋的明月擺脫了糾纏,探出頭來,於是清輝遍灑,有洗滌般的愉悅。
沐浴月華里,舒百靈愜意且清醒了一些,犯懶不想拾柴,又不好明着偷懶,假裝俯身尋找柴火。
百無聊賴地,他目光從胯下,回望向篝火處。
“啊~”
一聲尖叫,響徹胡楊林,驚得寧風等人心臟險些蹦出來。
“老舒,你在幹嘛?”
老刀把子怒喝一聲:“不怕把鬼給招來嗎?”
舒百靈依然保持着那個詭異姿勢,就好像把腦袋埋進褲襠,說不出囫圇話來,整個人抖如篩糠。
“鬼……鬼……鬼……”
寧風原本就拿拾柴當成幌子用罷了,半天手裡也才一兩根柴火,琢磨着怎麼把大家一起弄出去呢。
這會兒聽到聲,咯噔一下,立刻回頭。
老刀把子罵歸罵,還是下意識地做出了一樣動作,惟有韓二依然遲遲頓頓的,沒有反應過來。
這一眼望過去——
“哪裡來的鬼?”
老刀把子覺得被耍了,怒喝道:“不都是人嘛。”
寧風也覺得疑惑,篝火還是那個篝火,圍坐依然還是那些人圍坐,哪裡來的鬼?
舒百靈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聲音裡都帶出哭腔來:“鬼,非常鬼啊。”
“啪~”
老刀把子抽出大刀,衝着舒百靈屁股橫着就拍過去。
“哎呀~”舒百靈痛叫一聲,要不是腦袋從胯下縮回得快,說不準就被拍進腹腔裡去了。
至於屁股肉厚,痛過就算,倒沒多大事。
他揉着屁股,罵罵咧咧,一擡頭,聲音戛然而止。
“不可能的……”
舒百靈衝着篝火方向揉揉眼睛,毫無疑問,他看到的東西跟寧風和老刀把子全無二致。
“你說,哪來的鬼?”老刀把子還不解氣,揮舞着大刀,“人嚇人嚇死人的知道不?”
舒百靈縮了縮脖子,還是不服氣,忽然一拍腦門:“我知道了。”
他蹦起來,背對篝火,俯身,腦袋伸到胯下,向後面望。
“嚇~”
舒百靈身子又開始抖了,帶出顫音來:“鬼,有鬼,非常鬼啊。”
寧風和老刀把子面面相覷,緊接着同時明白什麼,這會兒也顧不得那麼許多的,兩人轉身做出與舒百靈一般無二的姿勢。
目光自胯下望過去,感覺總是有一些不同,這個不同說不出來,反正顛倒是沒顛倒,角度總與平時大不一樣。
“啊~”
寧風的目光從胯下望向篝火,一聲驚呼,不可抑制地從喉嚨中衝出來。
“我的媽呀。”
“觀世音個如來佛啊。”
旁邊老刀把子和舒百靈哭爹喊娘,寧風整個人在發寒。
他們圍坐了一個晚上的地方,自胯下望過去,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
篝火還是篝火,不過火光不是赤紅不是橘紅,而是蒼白色的火焰,又帶出點幽藍來,更像是荒墳亂葬崗上飄蕩着的鬼火。
熊熊火焰下面,壓根就不是胡楊枯柴,赫然是一根根蒼白的骨頭,不住地往外舔出來冷冷鬼火。
篝火旁,圍坐的那一圈子人,腦袋、手臂全都垂落着,死氣沉沉,哪裡有半點活人樣子。
什麼不住地搓手,什麼往篝火邊蹭,敢情都是騙人的!
“嚇,我剛剛就在那鬼地方烤了一夜火?”
寧風整個人都不好了,剛想蹦起來呢,又想到了什麼,同樣自胯下,望向周遭胡楊林。
人同此心呀,老刀把子和舒百靈幾無先後之分地做出了同樣舉動。
下一刻——
“媽呀~~”
慘叫聲響徹胡楊林,寧風臉色從來沒有這麼白過。
哪裡有什麼胡楊林,他們所在的地方,赫然是白骨森森林立,或是人骸,或是獸骨,皆呈痛苦掙扎狀。
“嘔~”
想到自個兒在累累骸骨裡面挑挑揀揀,這根好燃,那根乾燥,再抱到篝火旁扔進去,寧風就覺得胃裡面在翻滾。
“走!”
三個面色蒼白的齊聲大喝,同時覺得要是如韓二一般渾渾噩噩的,該有多幸福。
“咔嚓~咔嚓~~”
不知道是被他們的聲音震動呢,還是其他的什麼原因,周遭胡楊骸骨林異響聲聲,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活轉過來一樣。
“用這個!”
舒百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了四張符籙,往自己身上,往寧風等人身上貼去。
“觀世音個如來佛,俺老舒這是下血本了。”
“走馬符,匹馬走天下!”
“疾!”
舒百靈嘴巴里噼裡啪啦一竄竄往外冒,咬破食指,分別在幾張符籙上點了點。
下一刻,寧風立刻覺得兩條腿不是自己的了,“噌”地一下,整個人就向前竄了出去。
其他人等,亦是一般無二。
慌忙中,寧風只來得及伸手抓住韓二,帶着他一起狂奔去。
倏忽之間,遠出百丈。
寧風回頭望,見胡楊林依舊不甘地伸手向天,篝火旁圍坐搓手如故,完全想象不到,真實完全是另外一個模樣。
他冷不丁地響起一個問題,大聲地喊道:“老舒,怎麼停下來?”
就這麼一句話的功夫,又是數百丈出去,縱然在一馬平川的戈壁上,熊熊篝火小成了一個針尖大的紅點。
“根本~~停~不下來~~~”
舒百靈喊得聲嘶力竭,寧風和老刀把子齊聲咒罵。
這是要跑到天邊去嗎?
叫罵聲,慘叫聲,在空曠無人的戈壁上遠遠地傳出,隨着呼嘯的風,扭曲如張牙舞爪的胡楊,傳遍每一個角落……
東邊的天,濛濛地有些亮了。
“嘭嘭嘭~~”
幾個身影呼嘯而來,轟然而倒,撲到了黃沙上,整個人都埋了進去。
眨眼功夫,寧風爬起來,“呸呸呸”幾口,方纔吐盡嘴巴里的沙子,鬱悶地道:“老舒,你那走馬符能走不能停,哪裡買的僞劣貨色?”
旁邊老刀把子扶着韓二起來,一臉深以爲然。
舒百靈不以爲恥,反以爲榮,洋洋得意:“這是俺老舒自己畫的,厲害吧?”
寧風眉頭一挑,心想:“沒看出來,這賊眉鼠眼又碎嘴膽小的老舒,還真有點本事。”
他一個念頭還沒有轉完呢,舒百靈忽然慘叫一聲。
有之前的經驗在,寧風和老刀把子立刻警惕起來,若不是看舒百靈沒有什麼動作,他們幾乎又要把腦袋埋到胯下四處張望起來。
“我的符?!”
“好貴的符,完了完了,折本錢了。”
舒百靈哭喪着臉,從地上撿起掉落的符籙,拎都拎不起來,手一碰就化灰了。
他眼巴巴地看過來,寧風別過頭,沒傻到接這個話茬,同時默默地把剛剛的評論重新收了回去。
“我有些內急,你們估計也差不多吧?”
寧風眼珠子一轉,忽然開口說道。
舒百靈嘟囔着“你就岔開話題吧”,同時不由自主地夾緊了腿。
生理反應也好,嚇的也罷,大家還真都需要去方便一下。
寧風站起來,拽着老刀把子一起,到後面沙丘解決去了,背影處傳來聲音:“兩人一組,別分開了,那妖魔搞不好還跟着我們呢。”
舒百靈抖了個激靈,忙也拽着韓二方便去了。
片刻後,四人重新圍坐在一起,夜依然冷,四人還是覺得凍得不行,冷意一陣陣地鑽入骨髓,完全不能忍。
他們默契地,沒有一個人提篝火這個茬。
“天就要亮了,我們等一會兒再走。”
“鎮子,估計不遠了。”
寧風緊了緊身上衣服,聲音出口,不覺間有些發顫,冷的。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怕冷過,明明只是普通寒風,怎麼撲在身上就跟刀子一樣。
老刀把子和舒百靈齊齊地點頭,有着之前一出,他們也沒有走夜路的心思了。
一直渾渾噩噩的韓二,理所當然地被忽略了。
寧風爲了不讓自己睡着,強撐着開口道:“誰知道那是什麼妖魔?爲什麼會讓我們變成這個樣子?”
傻子也知道在篝火旁時候的意志薄弱,現在的懼寒,全都有問題,根子就着落在那妖魔身上。
老刀把子沉默,搖頭。
寧風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耳中忽傳來舒百靈聲音:“我想,我應該知道它是什麼玩意兒?”
“嗯?”
“是何方妖魔?”
“止步妖!”
舒百靈興許是今晚慘叫得多了,聲音沙啞無比,透着股蒼涼的味道,娓娓道來那止步妖的傳說,竟是分外合拍。
“在荒涼的戈壁上,無數年來無數人往來,又有無數的人,埋骨葬身,再沒能走出來。”
“生死由命,成敗在天,偏偏有一種人,怎麼都看不開。”
“他們跋涉到精疲力竭,困頓到萎靡在地,寒冷到相擁取暖,酷熱到血液粘稠……,他們止步,他們倒下,他們堅持不住了。”
“這一停歇,就鼓不起氣力,坐等死亡。”
“或是在死後,或是在彌留時候,他們發現,原來——
只要再往下挖上一尺,就出了水;
只要再走上片刻,就有遮蔽寒風的地方;
只要再堅持一下,就走到了綠洲;
只要再多行兩步,就出了戈壁……
他們,沒有!
他們,止步在成功的前夕。”
不甘,不忿,不散的怨化成了妖魔,是爲:
止步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