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擔任北平政府臨時大總統的袁憲自認爲地位已然穩固,突然宣佈解散原本對他多有掣肘的國會,表示人民濫用民主自由、人民政治認識尚在幼稚時代,不適宜真正推行,並修改總統選舉法、延長總統任期,隱隱有了恢復帝制的兆頭。
1927年,在“全國人民的請願”下,袁憲多次“推讓”,最終卻不願辜負衆人的“期待”,終於接受皇帝的尊號,成立中華帝國,改總統制爲君主立憲制。與此同時,南方的幾位軍閥則突然宣佈獨立,反對袁憲稱帝,並發動“護國戰爭”,而曾經被袁憲派系排擠出政府核心,又因數度反對袁憲所作所爲而被迫害暫時流往海外的孫先生也發表了聲明,希望全國的有識之士能夠站起來,爲了捍衛共和制度而奮鬥。
作爲南北的要衝地帶,又是諸多新思潮氾濫的地域,滬省自然不可避免地被捲入了這一場內戰,瞬時間,戰火擊碎了原本和平的假象,更是擊碎了少男少女們原本無憂無慮的鴛鴦蝴蝶夢。有的擔心戰火延及自身,有的義憤填膺地想要爲了國家與民族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心力,上流社會的交談內容也不再有什麼紙醉金迷的影子,反而充滿了對於戰爭局勢惴惴不安的猜測,任何一方的一次微小的勝利或失敗都能引起一番軒然大波,而上次階級也同樣出現了支持護**、支持袁憲,還有中立觀望的三類派系。
關於這一次內戰,凌曉的消息自然都是從情報網極其發達的三爺那裡探聽到的,雖然曾經經歷過一次,但是當時的凌曉仍舊沉浸在與白霞、宋文斌的感情糾葛中,幾乎沒有抽出精力去關注這些,而這輩子,她則每一條消息都沒有錯過。
趁着凌父打算趁着戰爭發一筆戰爭財、正忙得不可開交,無暇對她過多關注的時候,凌曉幾乎每日都泡在三爺的宅邸裡,一邊學習自己原本的課程,一邊聽三爺講述自己對於這場戰爭的理解分析,深感獲益良多。
“一個女孩子,偏偏對這些感興趣,我看你是錯投了女胎,本應是個兒郎吧?”三爺端着一杯清茶,無奈地看着凌曉專注觀察着畫滿各種進軍路線的地圖,略顯鬱卒。
即使想要將凌曉獨立好強的性子掰過來,但是長到這麼大,她已然定型,三爺就算是有諸般手段也無法在凌曉身上使,不得不束手束腳。
雖然一直有教給凌曉琴棋書畫陶冶情操,但是三爺卻從未有過想要將她教成宜室宜家的賢妻良母的想法,她想要學文,那麼他便教她勾心鬥角,她想要學武,那麼他便教她如何殺人,原本是覺得有趣,但是如今有趣的確也是有趣了,卻着實讓人感覺後患無窮。
所幸,三爺也不是什麼頑固的人,教不成也便教不成了,反正他從未想過要找個三從四德的傳統女性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大略反倒是凌曉這不同尋常的狠厲性子恰恰對了他的胃口,讓他逐漸捨不得丟開手去。
雄獅的身邊就應當是有一隻雌獅的,就算在三爺眼中,凌曉還遠遠夠不上雌獅的格,但是好歹也算是一隻驕傲獨立、兇悍好鬥的貓,勉強算是同一科目。畢竟,在捕獵者的眼中,溫順的綿羊永遠只能是獵物,而不可能成爲能夠並肩而行的同伴。
當然,雖然三爺放棄了將凌曉扭轉爲傳統文雅嫺靜的女性,但是卻絕對不意味着他會願意她上戰場。戰場那種地方是拼運氣的鬼門關,任憑你有潑天的能耐,在子彈面前也與芸芸衆生毫無區別。
眼看着凌曉幾乎入迷地對着地圖研究戰略部署規劃,三爺的心裡頗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安,忍不住出言試探。
凌曉聽到三爺的聲音,有些茫然地扭頭看向他,片刻才展顏一笑:“我倒是還真希望自己是個男孩呢!”
“能建功立業?”三爺挑眉。
“……只不過爲了謀取安身立命的本錢罷了。”凌曉遲疑道。她只是想讓自己過得好一些、更好一些,至於什麼建功立業,離她還遠得很,說到底,凌曉仍舊還是女人的思維方式。
三爺心中稍安,笑容也和緩下來,非常出乎凌曉意料之外地竟然沒有叱責她胸無大志:“那你對着地圖研究什麼?對戰爭形勢還這麼上心,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打算上戰場做女將軍呢!”
“三爺,您就別開我的玩笑了!我肚子裡那點東西,能作女將軍纔怪呢!”凌曉訕訕地抓了抓頭髮,“我只是覺得,這亂世來了。護國戰爭不知要打多久,結束後大約還會有其他的,多學一些對形勢的判斷,無論如何都是好的,省得不僅賺不到戰爭財,反倒是被打到家門口尚不自知,平白損了小命。”
三爺贊同地頷首,一邊喜悅於凌曉看的通透、有遠見,果然不愧是自己一手教育出來的孩子,而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她這般刻苦努力,就像是認爲萬一大難臨頭,自己會丟下她獨自飛那般,令人頗爲不喜。
“那麼,你看出這兩方誰會贏了嗎?”三爺將自己矛盾的念頭拋開,溫言問道。
“護**。”凌曉自然知道最後的結果,斬釘截鐵地說道,“但是,也稱不上完全的勝利,頂多就是阻止袁憲稱帝罷了。”
三爺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繼續說。
這下,就輪到凌曉磕磕巴巴了,雖然知道結果再來分析過程可謂事半功倍,但是凌曉畢竟還是初出茅廬的小崽子,只能儘量讓自己顯得有理有據些,不要太過天馬行空,平白惹了笑話。
三爺笑意盈盈地聽了,時不時糾正幾句,將凌曉的思維導向最正確的方向。兩人正說得熱火朝天,卻不料突然聽到有人在門外輕咳一聲,然後敲了敲正敞着書房門。
扭頭看向門口拿着文件,一臉“不好意思打攪一下”的周宣華,凌曉這才驚覺自己又在不知不覺之間越過了與三爺之間的安全距離,一起站在攤着地圖的桌前,幾乎被三爺完全擁在懷裡。連忙有些侷促地錯開一步,凌曉竭力裝成一副坦然的模樣,朝着周宣華微笑點頭問好,卻不知這一舉一動在旁人眼裡,更顯得像是被抓姦的心虛。
三爺有些埋怨地瞥了周宣華一眼,看他歉然賠笑中透着揶揄,也懶得跟他多說什麼,直接開門見山:“怎麼了?”
“劉銘那邊已經準備好了,就等三爺您說一聲,就能行動了。”周宣華扶了扶眼鏡,正色道。
三爺微微點了點頭:“那就讓他等着吧,他應當知道時機是什麼的。”
周宣華欲言又止,看了看凌曉的方向,三爺微微蹙眉,剛想要讓他繼續說,不用防着凌曉,卻發現早就在關注他們交談的凌曉已然識情識趣兒地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告退。
三爺有些無奈地看着凌曉快步出了書房,深感自己任重而道遠。先不論感情上的更進一步,最緊要的,大概就是要首先敲碎隔在自己與凌曉之間那畢恭畢敬、階層分明的牆壁。
既然三爺有正事要忙,深感自己實在耽誤三爺時間的凌曉回到自己家,卻在門口見到了正緊緊抿着嘴脣來來回回踱步,面色焦急中隱含着憤怒的邵傑。
凌曉心裡一咯噔,下意識停下腳步想要躲開,卻被眼神犀利的邵傑逮了個正着,根本不給她任何迴避的機會,就快步朝着凌曉走了過來。
看着邵傑來勢洶洶,又想到最近邵家的事情,凌曉不由得頭大如鬥。
關於邵家,凌曉也不知是三爺做了什麼還是他們有了更好的目標,在不久之前突然改變了對自己的態度,全然沒有再提嫁娶之事,僅僅是將她當成了普通的晚輩對待,同樣,也限制了邵傑與她的接觸。
對此,凌曉倒是坦然以對,甚至稱得上是隱隱鬆了口氣。反倒是凌父有些接受不了,明明求女若渴的邵家卻突然變了卦,非但決口不再提凌曉的婚事,待他也冷淡了下來。思前想後找不到原因的凌父不得不將一切都歸咎在了凌曉的身上,認爲是自己的女兒對邵家小公子的追求反應淡漠,最終惹怒了邵家,親家做不成,反倒是成了仇家。
再加上……身體方面多有“不適”,工作壓力又大,凌父這一陣子對凌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所幸凌曉早就知道凌父是什麼德行的人,對此毫不意外且接受良好,根本沒有被他影響到自己的好心情。
邵家態度的改變,卻並不意味着邵傑也會當一個乖孩子,因此而改變。他本身就是個倔強的性子,別人不讓他做什麼,他偏偏就更想要堅持去做,最近爲了此事簡直跟家裡鬧得翻了天。凌曉雖然對邵傑有些好感,但是卻一點都不想因爲這件事情而得罪邵家,自然是順着邵家的意,對邵傑能躲就躲,倘若不能躲……那就只能硬着頭皮頂上了。
“……阿杰。”凌曉訕笑,原本因爲邵傑堅持而改的稱呼此刻也有些僵硬,這份僵硬,邵傑自然也是能感受的出來的。
不過,邵傑並沒有理會凌曉的退縮之意,伸手強硬地拽住凌曉的手腕,目光熱情而炙熱:“曉曉,跟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