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韻走出公司,擡頭彩霞染紅了天邊,低頭有落葉的枯黃,她心中平添了幾分憂鬱和惆悵。
初秋的黃昏來得快,還沒等山野被日光蒸發的水氣消散,太陽就落進了西山。於是,山谷中的嵐風攜着絲絲的涼意,驅趕着白色的霧氣,向山下游蕩;而山峰的陰影,更快地倒壓在樓房上,陰影愈來愈長,愈來愈濃,漸漸和夜色混爲一體,但不久,又被月亮燭成銀灰色了。
走到大街已經燈火璀璨。她只相信國營公司,她走進百貨公司準備買鍋碗瓢盆、毛巾牙刷、牀上用品。中年女營業員拿出一張白底蘭花的冷氣被放在櫃檯,用本地口音說:“這個好,厚薄適中,在空調房調至26度最合適,這顏色也好看。”
“好咧,就要這個,多少錢?” 夏林韻擡頭問道。
“原價298,現在買198文。” 營業員真誠地說。
夏林韻覺得300塊對她來說是大宗商品,但在這裡卻是小商品,所以他們零數定價。
她想起老師說得《市場學》:貴重的大宗商品用整數定價,讓消費者覺得這東西值錢;小商品用零數,讓消費者覺得1.99的醬油比2.00便宜好多,從而促銷。
夏林韻從大嫂送給她的皮手袋掏出200元。營業員專業地唱收唱付:“收你200,找你2文。”
營業員的零售買賣相當於口頭合同,如果不聲不響,有坳撬就麻煩了,你說給你的是300,我說你給的200;你說你找的2文,我說你找的是1文。
夏林韻提着大包小包,踩着月光,回到宿舍。在南山市她還從來沒有用過空調,拿起遙控器“滴”的一聲按黃色的開關鍵,再擡頭看空調機顯示18,她把箭頭往上按到26,還真舒服,涼風陣陣,把暑熱驅掃得乾乾淨淨。 她再打開電視,調到“翡翠臺”半躺着,愜意地盯着屏幕的《賭俠》。
第二天,太陽射進窗戶,夏林韻發現自己還歪半躺着,手握遙控器。
她趕緊起來,盥洗完趕往公司。宿舍離公司的距離大概步行二十來分鐘,她看馬路車水馬龍,一大早人們神色匆匆趕路,掃街的掃街,吆喝早餐的吆喝早餐忙碌起。她到公司飯堂一看都是清一色的靚仔靚女,她要了一個炒粉加上白粥,低頭吃完,在餐桌邊抽出餐巾紙一邊擦嘴一邊離開。
她上了人事部:“林生,早晨!”
人事部經理林彬正在整理檔案,擡頭:“夏小姐早晨!”
這香港人投資的公司,問候也像香港的早晨見面問候“早晨!”,對在公司有些地位的男性稱號“某生”,女性的稱呼“某小姐”
“請你跟我來。” 林彬說完帶上門,夏林韻尾隨。
林彬輕輕敲響財務部的門,裡面傳出“come in!”
林彬緩緩地推門:房間坐了兩男兩女,最後面那張臺是大班臺年紀最大的女人大概45左右,其餘的都是小年輕。林彬對坐最後的女人說:“這是新來的同事夏林韻。”
三個小青年,高高瘦瘦的,嘴脣薄薄的靚仔叫馬琵清;白白的,結實的鬈髮的叫王興;結實苗條文靜說話臉紅的女孩叫楨臧,他們把目光射向夏林韻。年紀大的女人用狐疑的目光注夏林韻片刻。
林彬手划向女人對夏林韻說:“這位是安麗海小姐,是我們的財務總監。” 夏林韻向她欠欠身:“安小姐,早晨!”致意。
安麗海點頭說:“夏小姐,你跟我來。”
夏林韻跟着安麗海出來。
安麗海說:“我們辦公室坐滿了,分配你到會計部,可以嗎?”
夏林韻忙不迭說:“可以,可以,領導您安排吧。”
“我不是領導,老闆纔是領導。” 安麗海有些陰陽怪氣地說。
“財務部已經滿人了,到會計部,會計部事情簡單,就是每個月把報表報給政府部門、銀行和董事會就行了。”
會計部裡面三個人,只有前面是空對牆有個空位。
安麗海指着那空位說:“你就暫時坐這裡吧。”
“好,多謝安小姐。” 夏林韻自己安頓自己,坐下。
會計部的靚仔馬琵清把一大堆賬目放在夏林韻檯面,沒有看一眼夏林韻說:“夏小姐,安小姐讓你整理這一年的會計賬目。”
“好。”夏林韻說。
夏林韻目光掃了一下辦公室身邊的幾位女性,兩個像剛大學畢業出來的女孩,夏林韻目光停在年紀最大的女人身上:中等身材,小笑眼,小鼻子,小嘴巴,淡淡的小彎眉毛, 40出頭的樣子。
夏林韻大方地說:“我自我介紹,我叫夏林韻,女,廣東南山人,會計師職稱。”
坐在前排一的小巧玲瓏,戴的眼鏡遮住大半個臉了的女孩笑着說:“夏小姐,我也是南山人,我叫白芷,剛剛大學畢業。”
夏林韻笑着盯白芷,眼鏡的背後是清澈的眼睛,白白的臉,灰色的褲子束着白襯衣,紅紅的口紅塗出了嘴脣,牙齒也粘了一芝麻粒大口紅,門牙粘了米粒大的青菜。夏林韻想着女孩斯斯文文的,怎麼這樣不注意禮儀的細節呢,吃完用茶水漱漱口,到洗手間照照鏡子的時間總會是有的。
白芷指着年紀大的女人說:“這位大姐叫卜拂杏,北方人,高級會計師。”
“失敬失敬!杏姐好!” 夏林韻抱拳向着卜拂杏。
卜拂杏起身:“相互學習。”
夏林韻問另一個高高的個,尖尖的臉,眼睛不大但有神女孩:“哎,靚女,你呢?”
女孩坐在座位上說:“我叫姜茵娜是海東市人,來公司兩月。”
夏林韻走到茶水間,看到櫃面擺放了整齊的茶葉罐、咖啡罐、方糖瓶子,還有鉗方糖的鉗子,她還第一次見這種咖啡罐,以前她只見過紙包裝的咖啡,她看見這些洋玩意有些露怯,想試試咖啡,但又不敢,怕弄不好出洋相。她倒了茶回來,順便也把旁邊卜拂杏水杯一起拿過去倒茶,然後放回卜拂杏桌面:“杏姐,您的茶。”
卜拂杏客氣說:“謝謝夏小姐。”
白芷溫溫地說:“我昨晚熬夜趕做公司酒樓的報表,要喝點咖啡提神。”說完走進茶水間。
夏林韻佯裝到茶水間洗手,看白芷操作,把咖啡杯子從碟子上翻起,把杯底穩穩地扣在咖啡碟子的圓圈凹影上,接着打開雀巢咖啡瓶蓋,在旁邊的勺罐裡取出金屬小勺,舀一勺到咖啡到杯子,想了想再多舀半勺咖啡,然後再打開雀巢咖啡伴侶的瓶蓋,舀一勺到杯子,最後取出卡在大玻璃瓶的鉗子後,再打開太古方糖的盒子,吃力地鉗出方糖放在杯子裡。
夏林韻看她的杯子料放了半杯,喝的什麼味道啊。
白芷走到熱水開關,小心地擰開,擰到最小流量,水漫到還有一釐米,用右手的中指果斷地撥關水龍頭,然後把杯子放在咖啡桌面慢慢地用匙羹攪拌,攪拌了五六下,把匙羹沖洗乾淨,甩一甩水,再反插在勺罐裡。白芷美美地呷一口,臉上舒展開來,再端着杯子回到座位。
夏林韻“照版煮糊”地也來了一杯,她沒有加方糖。她回到座位慢慢地呷:這西洋玩意真不好喝,喝中藥似的戚眉皺眼,喝了大半天也沒提起精神了。她還是沏茶來神,她拿起茶杯重新到茶水間,打開茶葉罐,舀了小一勺龍井,先用開水涮了茶葉,泡上半杯,等兩分鐘,夏林韻處女座,有些較真有些潔癖,她怕茶葉不乾淨,所以每次要涮洗。她朝窗外遠望,影影綽綽的山像是一個沉默的漢子,憩坐在石頭,吐着煙霧,凝眸不語……
林彬端着茶杯進來,她趕緊倒掉茶水,重新裝滿茶杯。
林彬說:“夏小姐,還習慣嗎,卻什麼找我。”
“慢慢習慣吧,缺什麼找你。”
夏林韻回到位置,她敏感的,剛來到大城市步步小心,不敢多說多動,惟恐被人笑話。
赫朋公司參照香港公司的作息時間:朝9晚5,午休一小時連同吃飯。12點,卜拂杏拍拍對着蘋果電腦的夏林韻的肩膀:“夏小姐,吃飯了。”
“哦。”地一聲,回來一下頭。
會計部一臺電腦,只是白芷會用,夏林韻擺弄着乾着急,她還是頭一回看見電腦,一邊操作,一邊問身邊的白芷。DOS光是進入程序就夠麻煩的了,要八條命令,這八條命令有字母和數字組成,一匹布那麼長,錯了一個字符又要重新來過。
她有些不甘心地起身,從櫃子拿起飯盒跟卜拂杏走出辦公樓。
會計部的兩女孩跟在她們後面嘀嘀咕咕,姜茵娜注視夏林韻披肩的燙髮,穿着白底,黑格子和淡藍格子重疊幾何圖形西式套裝短裙顯示凹凸的身材;再看看卜拂杏深灰色的西褲筆直,蕾絲衣領淡藍色的短袖襯衣,樸素的齊耳短髮,低頭向着白芷說:“你看杏都過40了還那麼優雅。”
再掃掃夏林韻:“夏小姐身材多好,氣質多好,看不出生了孩子的哦……”
“是咧,我就怕我生了孩子後回變成大肥婆呢。”白芷到。
“你不怕羞,你幾歲啊?!” 姜茵娜拽了拽白芷到肩頭的直髮。
她倆打鬧着跑到夏林韻她們的前面去了。
夏林韻這身打扮是文馨的大嫂從香港買回來給文馨的,文馨正好送給夏林韻裝門面,夏林韻努力把自己打扮得港臺些,怕人笑她老土,映衰親戚老闆。
“我還真吃不慣你們的廣東菜,什麼都是蒸的,要不就是焯水,淡淡的,沒味道,但我兒子喜歡吃清蒸魚,我怎麼也做不好。” 卜拂杏拉着家常。
“把新鮮的海魚魚面打花,面上鋪少許薑絲,把鍋的水燒開,再把魚放進鍋,蒸八分鐘,魚的眼睛凸出就是熟了,關火,取出魚,把蒸餾水倒淨,淋生抽,把蔥花灑在魚面;再燒熱油,淋在蔥花上面即可。”夏林韻好爲人師道。
“買的魚最好一斤左右,大了老了,不嫩也難熟,太小了多骨刺……” 夏林韻補充。其實烹調水平不怎地,但她爲了和卜拂杏拉近距離。
“還那麼多講究哦,我還真不喜歡做飯,若不是爲了孩子。” 卜拂杏說。
“那你在老家誰做飯呢。” 夏林韻問。
“我吃食堂,省心。” 卜拂杏說。夏林韻點頭,她也是怕庖廚的人。
卜拂杏在舊時代來說,出身是富貴的:她母親是資本家的大小姐,她父親出生顯赫,她祖父是大軍閥張國堯的翻譯和隨身秘書。
六歲以前她是掌上明珠,錦衣玉食,公私合營以後她的父母慢慢地變成勞動者,她父親在工廠做翻砂工,體力技能不如人,也因爲出身不好,車間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卜賢忝,你要好好鍛鍊身體呀,這個力氣活慢慢來,老出次品給我們車間拖後腿,給社會主義建設抹黑呢。”
“是是,主任。” 卜賢忝低頭躬身。車間主任以前是他們家的工人,他們家對工人還算仁義,所以現在車間主任還算客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