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3節 大話西遊
乾隆三十七年，三河置縣，迄今不過三百年的歷史，沉澱累積的人文固然不多，然古蹟還是有一些的：於家大院啦，王家大院啦，天主教堂啦，鳳鳴曉日啦……
在這一衆的名勝古蹟之中，名頭之盛，第一自當是這“萬山書閣”。
萬山書閣這樓，本非爲藏書而建。
三河蔣氏第三代祖，蔣重成，秉隨一世先祖二世先父的訓誡，一心地想要謀個舉人來乾乾。奈何書雖讀得多，但多是些雜書閒書，於科舉沒多大的助力，至四十餘歲上，仍是個秀才，於是，漸漸地便冷了科舉，專心地務起了私塾來。
這蔣老先生，三河蔣氏第三世祖，雖是隻頂着個秀才的名頭，但那肚子裡卻是真的有些乾貨的，學富五車，通天曉地，在咱三河這旮旯裡，自然當得“碩儒”之名。再有呢，這老先生世故老道，與一衆的富商巨賈交往頻頻，便是縣府的太爺，也是攀得上交情的。於是麼，把個望山私塾搞得風生水起，廣納門徒。
門徒一多，束脩自然就多，就有了結餘之資，再採納其妻的建議，於城外置了數十畝良田，每年收些租谷，家境漸漸的寬裕。
再後來，餘錢愈來愈多起來，老先生便動起“光耀門楣”的心思來。但觀自己的八股文章，想要弄個舉人進士的，怕是癡人說夢的了，但三個兒子，卻是有望的。
於是乎，蔣老先生便狠狠心，用了全部的家資，造起這座樓來，專作三個兒子讀書之用，順帶着把自家那些個閒書雜書，找了個存放的地兒。
蔣老先生第三子，嘿嘿，蔣笑鶴，字凌霄，果然 ，不負父親大人所望，先是縣試，點得秀才，再是省試，點得舉人，再是一鼓作氣，參與京試，竟抱了個進士的牌牌回來。
蔣家笑鶴這小三子，竟然真的就“飛上雲霄”了。
整三河，不，整雙度，都轟動了：天上那個文曲星君，竟降臨到咱這山旮旯來了！
這事兒呀，不只《三河縣誌》，便是《雙度市志》，都是有得記載的。
蔣氏笑鶴這位下凡的文曲星君，點了翰林院編修，做學問的本事遠超其父，做人的本事卻是差得遠了，不僅上官不喜，便是同僚也相處不睦，數年後，便被編排外放，做了兩任黔州的州守。
三河於家的走商，本來僅侷限於川西一地。走出四川，涉足黔州，進而佔據貴州商業半壁江山，正好就是在蔣笑鶴知守黔州的任上。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蔣知州雖是堅守操節，但冰敬炭敬這些個上得檯面的收入，自也不菲。有了餘錢，蔣老爺既不置田，也不購屋，更沒有廣納妻妾的愛好，唯喜古藉，花再多的資金，也不皺眉毛的。
兩屆任滿，蔣進士也沒了做官的興趣，於是攜了夫人，帶着幾大騾書箱，回了三河。
於是，讀書之屋改作了藏書之樓；於是，蔣進士親書匾額：萬山書閣；於是，蔣氏兒孫放出豪言：集天下之書，窮萬山之趣。
既是私家藏書，自是寶貝得很，輕易是不容別人上得這樓的。但三河於家的娃娃卻是另外，不僅可以隨意上樓，也可以滿書架地亂翻，以至亂扔，蔣家人是從不責怪的。
因爲，萬山之書，於家功不在小。
爲造這樓，蔣家的餘錢已然用盡，哪裡還得大量購書？蔣進士雖是帶回幾騾子的書來，也有幾本孤本絕本的，但畢竟有限。再說了，這世上新書，可有窮盡？
於家走商，走南闖北，到的地方多，蒐羅到的各類寶貝也多，其中尤以書籍爲最。有時，蔣家也會主動找了於家，幫忙蒐羅。特別是一些散佚之作，單憑蔣家坐地設館，蒐羅得到？
且不說甚得先生之喜，也不說甚得師孃之愛，單單憑了萬之書得所從來，於信達這娃娃，便有資格在這書閣之中亂翻亂扔，胡作非爲的了。
望山書院的讀書生活是那麼的無憂無慮，萬山書閣的亂翻亂扔是那麼的無拘無束。
但是，這快樂，也只六年。
十二歲那年，於信達這娃娃，便被攆出了書院。
有一天，於信達問起蔣先生來：“如來佛祖，嗯，居於天竺。那麼，這麼個天竺國，在哪裡呢？”
蔣先生心想，這小子，看過《西遊記》了，並且，問起這事兒來，也定是喜歡的。
《西遊記》這書，誰個小孩子不喜歡？
蔣先生：“《西遊記》這書，可好？”
於信達：“不好！極是不好！”
蔣老先生吃驚：“不好？那麼精彩，那麼神奇，憑啥就極爲不好了？”
於信達擺擺手：“假的，騙人的。”
蔣先生：“嘿嘿，咋就騙人了？”
於信達：“唐僧，嗯，這老和尚，沒必要，親到天竺取經噻。”
蔣先生疑惑起來：“不親到天竺，能取得那經？”
於信達：“嗨，這孫悟空，本事那麼大，一個筋斗便是十萬八千里。翻幾個筋斗，不就到了天竺？再把那些個經呀文呀的，打了包裹，又是幾個筋斗，騰雲駕霧，回得大唐中土，真經，不就取了回來？嗨，幹嘛要保着個唐僧老兒，騎匹破馬，屁顛屁顛地，翻山越嶺，吃那無數苦頭？嗨，俚語說哩，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哩。”
“這個……這個……”蔣先生無言以對，“你是說，西天取經，派了孫悟空一人，就行？”
於信達：“是呀是呀。不僅唐僧不必去，便是八戒、沙僧、小白龍，都不必去的。嗨，這編書的人呢，犯渾呢，偏要幾個同去，憑空裡，生出許多事兒來。”
蔣先生：“嘿嘿，怎就生出事兒來了？”
於信達：“唉呀唉呀，先生，你可是也着了這作書人的道兒，犯了糊塗？你想你想，西行路上，那些個妖呀怪呀的，爲啥總想拿了唐僧？因爲，這唐僧肉好吃呀，返老還童呀，長生不老呀。可有想吃孫悟空的肉的？沒有噻。再則，那些個妖呀怪呀的，都知這悟空厲害，躲還來不及哩，又豈敢招惹於他，觸那黴頭？”
蔣先生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娃娃，盡瞎說。那麼，這唐僧，便沒用了？”
於信達：“有用，有用！設若，我是唐僧，便坐了在長安城中，陪着大唐皇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酒足飯飽了，喊道：喂，悟空徒兒，去趟天竺，找找如來佛祖，把那經書，取些回來。快去快回哈，爲師的，急用哈。”
蔣先生直搖頭：“這師傅，沒用，沒用。”
於信達：“嗨，怎會沒用呢？既然做得師傅，自有師傅之用。先生想呀，沒這唐僧之師，何來悟空這徒兒？”
蔣先生：“哦，聽你這話，對那孫猴兒，喜歡得很哩。”
“孫悟空？”於信達直搖頭，“不喜歡！極不喜歡！
蔣先生：“嗬，這就怪了。這孫悟空，火眼金睛，會得七十二般變化，上得天，入得地，神通何其廣大，你娃娃，怎會不喜歡呢？”
於信達：“嘿嘿，單說金箍棒這事兒，這猴兒就不地道。你先給龍王造一根磚柱呀，頂了龍宮的屋頂，再取定海神針，那龍宮，就不會倒塌了，老龍王，也不會氣得死去活來了，自然，玉皇老兒，也不會興師問罪了。”
蔣先生沉默起來，好一會兒，又問：“除這定海神針，還有哪些兒事兒，這孫悟空做得欠妥？”
於信達這小子，見先生似有讚賞之意，便放開膽子，亂說起來：“嘿嘿，我最不滿意的事兒麼，當是那麼多女妖精，都被這孫猴兒，一棒子打死了，嗯，打死了，罪過哩！”
蔣先生：“不該打死？都是些妖精噻。”
於信達：“先生，你又着寫書人的道兒了。《西遊記》這書，從頭讀到尾，可有一個好女人？沒有，沒有，都他媽的，全是壞女人，不是妖便是怪。這不對嘛，不合實際嘛，睜眼說瞎話嘛。便像我奶奶，我萍兒媽媽，我的四個姐姐，不都是好女人麼？再有，師孃，嗯，咱師孃，也是個好女人哩，總拿東西給我，好吃的好玩的，好多好多。見我吃得香，便摸了我的頭，說，小子呀，這些個好東西，連你先生，都沒吃過哩……”
蔣先生大笑：“你這小子，滿腦子想些個啥呢？還有他說？”
於信達：“有哩。孫悟空，這小子，最是不該，不討老婆。”
蔣先生：“孫悟空不討老婆？咋說？”
小子滔滔不絕，信口胡來：“你想呀，這猴兒，本事何其大也。討個好老婆，生個好兒子，把自己的七十二般武藝，都傳了給兒子，豈不甚好？可惜囉，失傳囉，可惜可惜，真真可惜！”
蔣先生狂笑：“你這屁小孩兒……”
夜晚，睡在牀上，蔣先生說與妻子知道。
蔣盧氏捧了肚子狂笑，好一陣的花容失色，半天才道：“這小屁娃，這腦殼，咋長的呢？”
蔣先生嘆口氣：“唉，爲夫的這點兒學問，怕是胡弄不了這娃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