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02節 鹽溪風光
葉家別屋的院壩哩,鬧鬧嚷嚷,一行人正準備着出發。
傳來胡媽尖利的叫聲:“唉呀呀,老祖宗,等等,老祖宗,衣服!”
葉兒只穿着小衣,赤着腳丫,蓬着亂髮,用小手揉着朦朧的睡眼,邊哭邊嚷,跌跌撞撞跑到院中來。
胡媽顛着雙小腳,急急攆趕着出來:“哎喲喲,葉兒呃,衣也不穿,鞋出不穿,哎喲喲,小祖宗呃……”
原來,於信達一夜未曾入睡,天剛麻麻亮,便起得牀來。見身旁的葉兒睡得正酣,也就任她瞌睡。
葉兒今晨醒來,半睜着眼,伸手便去旁邊摸,摸來摸去,噫,沒摸着。葉兒急了,睜眼一看,噫,果沒人兒,哎呀,這傢伙丟下自己,跑了。
“哇……”葉兒一激靈,翻身下牀,撒開腳丫,邊哭邊嚷,到處尋人。
胡媽抱了葉兒的衣服鞋襪,踮着雙小腳兒,扭扭拐拐地攆在後邊。
葉兒纔不管哩,睜着雙眼睛滿院壩地睃,見得天信達,緊跑上前,伸開雙臂,把個於信達箍得緊緊的:“哇,不準跑……哇,不準跑……”
胡媽:“小祖宗呃,涼着了,咋個辦嘛。”
葉南水:“瘋丫頭,大清早的,發甚瘋呢?”
葉兒噘着小嘴,淚眼汪汪,只把於信達箍得緊緊的:“嗚嗚……不準跑……嗚嗚……不準跑……”
於信達拍拍葉兒的腦袋:“哎哎,誰跑呢?上街,知道不,上街。”
葉兒愣了愣,抹抹眼角,笑起來:“嗬,上街噻。我還以爲開溜哩。等着哈,你等着哈。”
於信達:“穿衣服噻。”
葉兒轉對胡媽,把兩個臂膀高高地舉在空中:“胡媽,穿衣服。”
胡媽好一陣鼓搗,爲葉兒穿上襖子,外面再套上風衣。
葉兒笑嘻嘻地看着於信達:“對了噻,走,上街。”
於信達看着葉兒的赤腳:“穿鞋子噻。”
葉兒抱了於信達的腰,一隻腳獨立,一隻腳提起來,伸向胡媽:“哦,胡媽,穿鞋,穿鞋。”
胡媽佝下腰去,一通地鼓搗,爲葉兒穿上布鞋。
葉兒笑嘻嘻地看着於信達:“對了噻,這下對了噻。”
於信達在葉兒腦袋上一通的拍:“洗臉噻,梳頭噻。”
“唉呀,忘了,忘了。”葉兒吐吐舌頭,再看着胡媽,“胡媽,洗臉,梳頭。”
好哄歹哄,總算收拾齊整。
衆人出得院壩,繞過水塘,沿着荒草叢裡的石板小徑,到得三梅灘邊。
文秉忠跑在前邊,跳上船去,先抽出船梯,一頭搭在船舷,一頭搭在岸邊,再把船篙緊緊地捏了在手,深深地插在水底,讓快船穩穩地泊着。
葉兒興奮地拍着雙手,站在岸邊跳着嚷着,木板還未搭穩,便急急地拉了於信達,要往木梯上行去。
胡媽嚇得臉都青白了,伸手抓着葉兒:“小祖宗呃,慌啥慌?掉水裡,可是耍的?”
“哈,上船,哈,快快上船。”葉兒纔不管胡媽哩,自顧拉了於信達,踏上船梯。
文秉忠一直穩着快船,待得衆人都上得船來,再一縱步跳回岸上,解開纜繩,再一縱步跳回船上,提了船篙,吆喝一聲:“穩囉,走起。”
三梅灘到自流井街場,順流而下,四五里水路。河道不甚寬,水流也緩。反正不趕時間,文昌義只穩穩地把着篙,任由船兒從流飄蕩。
葉兒一直就偎在於信達身邊,緊緊攥着於信達的衣角。
衆人則擁在船頭,邊看兩岸風光,邊聽葉南水閒話。
腳上這河,源自威遠縣越溪鎮的兩母山,威遠境內稱作威遠河,又名越溪河,流到鳳凰鄉時,與源自榮縣境內的旭水河合流,始名釜溪河,再流到富順縣李家灣的釜溪口,匯入沱江,河長190公里,因與沱江、金沙江、長江等大江大河相連,可直通川貴湘鄂,歷爲兩井川鹽外運通道。
釜溪河旁支河流衆多,洛水河,梧桐水,臭水河,雙源河,照石河,長溪河,李白河,大大小不下二十餘條河流,皆可通行小船,故而沿河碼頭衆多,鄧關港、青龍嘴、團倉壩,沿灘碼頭,其中最爲繁華的,第一當是高硐碼頭。
鹽場熬鹽的燃煤,產自威遠縣內的連界場,先用車馬人力運抵高硐,再裝船運載,故而這個高硐碼頭甚是熱鬧繁華,炭廠、煤棧一百餘家,煤儲量五萬噸,挑煤工三百餘人,運鹽船一千餘隻,花船小駁船一百四十餘隻。
從這三梅灘開始,下行至自流井,這段釜溪河,當地人俗名鹽井河,又稱鹽溪,總長不過十數裡,大小河灘有二十四個呢。單是這短短十餘里的鹽溪地段,就有老鴉灘、簸箕灘、洪燕灘、沿灘、仙灘、重灘。其中最有名的當數這三梅灘了。
葉南水指着渡口上方的一座山頭:“呃,那山,看見沒有,那山,金花山,名氣大得很哩。”
當地俗語有云:“頭頂金花山,腳踏三梅灘,葬此寶地者,輩輩代代都作官。”
衆人隨了葉南水的指點,遠遠地望去,那山籠在淡淡的晨霧之中,看不分明,只依稀辨得峭壁高聳,樹木蔥蔥,景色極美。
於信達問:“哦,風水寶地哈。叔呀,不知這俗語兒,可有得怎樣的來歷?”
這金花山呀,廣佈巖洞。當地老人們傳下一個說話,說是這許多的洞穴,其中一洞,隱棲着一對鳳凰鳥兒。這鳳凰當是仙界之物,比不得咱凡人凡物,平常是見它不得的。每逢祥瑞之年,這仙物兒纔出得洞來,現身於山頭,作翩翩起舞狀,恰似兩朵盛開之金花,所以麼,這山便因鳥而名,金花山。
哦喲,這傳說好感人喲。衆人都一臉的神往。
葉南水拈着鬍鬚:“當然囉。不僅這仙鳥兒尋常不現身,即使現身吧,也不是哪個都見得着的。”
程小炮咂咂嘴巴:“哦喲,好是神奇呃。”
於信達笑笑:“若是尋常人等都見得,又怎稱仙鳥兒呢?”
田小刀:“既是見它不得,又何來這般的故事呢?”
程小炮:“就是噻。這不是編來哄人的麼?”
於信達:“葉叔這話,未及完整哩。尋常之人見它不得,不尋常之人,總是可見的噻。這裡面,定是有個說法的。”
葉南水點點頭:“正是,正是。老人們說呀,若有得瞻其形者,定非凡俗,還有個民謠哩,唱道:‘見得山頭金花舞,自是人間非凡俗,打馬朝堂君王位,世代永昌享富貴。’”
於信達極目遠眺,自言自語起來:“嗯,金花山,這名兒,來得甚是神奇。還有,這俗語,怕是也有深意的哩。”
船兒隨了溪水緩緩下行,兩岸的天車漸漸地多起來。開始麼,一架兩架,孤零零地聳立在岸邊,船兒前行,四架五架,再後來,十幾架數十架,密密地散佈兩岸,矮則數十米,高的五六十米,岸上人家的房屋,彷彿侏儒般趴伏其下,更顯着它的高大與神奇。
天車——遠古羲和氏載日之車。
天車——自貢鹽場之井架。
船行三四里地,遠遠地,便見一座氣勢不凡的建築,在晨光的映照下,閃耀着熠熠的光輝。陽光照着。
“哇,好不壯觀!”衆人都讚歎起來。
葉南水:“哦,鹽司衙門,臨河有個碼頭,仙灘。”
文秉忠穩穩地的操着快船,駛近前去,卻見泊着十數只船,其中七八艘載鹽專用的鹽船,兩三艘載客擺渡的客船,還有兩艘平底尖頭的漁船,雜亂地泊在碼頭上,卻見不得多少人影兒。
文秉忠把船緩緩地靠在碼頭上,一縱身跳上岸去,拉了纜繩,緊緊地系在樁柱上,再縱回船上,搭好船梯,再捏了了船篙,深深地插入水底,穩着小船兒。
衆人上得岸來,續聽葉南水介紹:此灘名作仙灘,碼頭名作水涯碼頭,俗稱“關外碼頭”。
於信達:“仙灘?可是與那金花山一般,沾着仙氣兒?”
葉南水笑笑:“然也,然也。世人都知的,玉皇大帝與王母娘娘生得七個仙女,其實呀,這玉皇老兒也不實在,背地下有個私生女,俗稱八仙姑,生性最是豪放不羈,偷偷下凡玩耍,逛到此地,山青水秀,便喜愛起來,樂而忘返,竟在河畔側臥而寐。玉皇老兒得知,認爲此女污了皇家臉面,發起怒來,施法收了八仙姑的魂魄,讓其軀體留在此地,化作山水,故而此灘名作仙灘。”
程小炮:“哦喲,八仙姑,哦喲,搞笑嘛。”
葉南水笑笑:“這八仙姑的故事,自是編來哄人的。不過麼,若從高處看來,此地山形水勢,倒也頗似一位側臥而眠的小女子。咱這地兒有首民謠,專唱這仙灘,歌曰‘仙女下凡臥河邊,金銀首飾撒滿灘;玉帶長河千帆掠,玉樹翠竹舞翩躚。虎牽象鼻鸚鵡歡,獅子回頭望牡丹;天潭河內朝鼓聞響,橋墩壩上會神仙’。”
自貢兩井,地面兒雖不大,歷史卻極久遠。秦漢時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山村,憑着井鹽的發現和開採,逐漸發展起來,才置爲兩鎮:自流井鎮、大公井鎮。
自隋朝開始,朝廷便於此設置鹽官。兩井鹽場地面兒不大,賦稅卻甚厚,佔了整個四川賦稅的八分之一還強。
鹽商販鹽,須是到這鹽司衙門納稅課賦,取得“鹽引”,再持了“鹽引”,到各家鹽場議價取鹽。
最後一關,仍得在這裡,接受鹽稅司的查驗。那專職官吏,照着“鹽引”,點數數量,往簡單了說,便是查驗是否走私漏稅了。
經這最後的驗關通行,自貢的井鹽,便由鹽商們販向四面八方,供給着各家各戶。
所以,鹽商們把這碼頭查驗,稱作“一關驗定”。
於信達皺着眉頭:“有點冷清喲。”
田小刀:“就是噻。若按常理來理,既是鹽運碼頭,應當特別的熱鬧噻。咋個不見多少的鹽船呢?更不見背鹽上船的活動呢?”
葉南水也皺起了眉頭:“嘿嘿,生意上的事兒,自由江總管攬在肩上,老叔我是不管的。但聽江總管說來,這關外碼頭自是第一熱鬧的所在。今日,這般的冷清,確實不合常理。”
爬上二十多級青石鋪就的臺階,是一個寬寬廣廣的院壩,衆人聚在壩邊,俯視着下面的關外碼頭,還有鹽溪河,緩緩地從腳下淌過。
院壩靠裡,便是鹽司衙門,朝廷專設的鹽業機構,左掛燙金牌匾“大清厘金局自貢鹽務專司”,俗稱“鹽司”,右掛黑漆招牌“自流貢井鹽務巡防營”,俗稱“鹽巡營”。
繞過鹽司衙門,便見一座高大巍峨的廟宇,上懸黑底描金三個字:王爺廟。
西秦會館,是陝西鹽商的會所;這王爺廟,便是四川鹽商的會所。
於信達冷冷地道:“莫得人氣。”
葉南水直搖頭:“唉,風光不再呀,風光不再。”
衆人繼續前行,拐個彎兒,眼前一片房屋:自流井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