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22節 太爺之憂
那時代,沒報紙沒刊物,沒廣播沒電視,更沒手機沒網絡,信息自是閉塞。北地發生了大事兒,憑了官府文告或是邸報,傳到南國,已是十天半月的了。再由官衙泄密,傳入民間,黃花菜早已涼透。再經街談巷議,口口相傳,已是零零碎碎,面目全非。
誠義實商號總部設在三河,旗下分號遍佈西南縣府州市,衆多分銷商散在集鎮鄉場,更有各地袍哥堂口通告消息,紅旗五爺袁老管家的信息,可比官方正途靈通得多。
聽罷馮什竹馮五爺的說道,重慶打教的事兒算是曉得了個大體,於老舵爺又想起平日的聽聞,心裡泛起了嘀咕。
鴉片戰爭後,西方傳教士大量地涌入中國。單說那個巴黎外方傳教會,早在二十多年前,便已在四川有了相當的基礎,以重慶爲據點,設立主教,轄着雲貴川諸省教務。
1877年,英人,嗯,小孫孫稱作什麼英吉利國的,天主教會,第一個設在重慶。隨後,美以美會啦、聖公會啦、倫敦會啦、公誼會啦、浸禮會啦、英美會啦,反正,好多好多,有些都叫不出名兒來,反正,洋人洋教,遍設教堂,廣收門徒,便如遍地野草,肆意瘋長般的,膨脹起來。
洋人洋教,帶來了洋油洋布,嗯,這些個洋貨,好玩意兒。可是,伴着這好玩意兒,天主基督啥的也跟了進來,這玩意兒就不太好了。因爲,因着這天主基督,便是無窮無盡的爭端和混亂,打砸和燒掠。
單說那個洪秀全,一個窮酸秀才,落魄廣西,得着一本《勸世良言》,嗯,其實就是宣揚天主的小冊子了,借屍還魂,整起個太平天國來,活生生的,硬是佔了大半個中國。
太平天國的事兒,發生在於慈恩的青年時代。因着軍需走商,當年的誠主實商號,也是參與其事了的。走的地方多,見的陣仗也多,大半個中國,都浸在血雨之中。太平軍奪佔一地,便如篦子般梳過,官軍呢,隨後追至,再如篦子般梳過,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那情景,真真的人間地獄般。至今想來,老爺子猶是如芒在背,就是半夜裡,也老做惡夢哩。
呃,這天主,這基督,呃,這洋玩意兒,咋就這麼歹,這麼兇呢?
自1840年第一起教案,北京打教,到現今,到底多少起教案,怕是誰也說清。但是,肯定的,是個驚人的數字。大的如青浦教案、揚州教案、安慶教案、天津教案,小的打教事件,更是數不勝數了。還有那許許多多,地方官員捂着蓋着,沒上得邸報。
這世道,咋的了?太爺平生第一次恐懼起來,彷彿狂波巨浪之中的一葉小舟……
太平天國,天父天兄的,時間隔得遠了,且不想它;天津打教揚州打教,地兒隔得遠了,也可不去想它。但這,三河小縣,自家的窩巢,不想卻是不行的。
早在一年多前,劉謙裕劉知縣,便找過老舵爺,說,法國教士,名作李約瑟的,欲到三河縣來哩,建堂哩,傳教哩。知縣大人頂不住哩,沒個對策。
劉知縣這人,脾氣雖倔,卻是八面玲瓏的人物,看人看事,老辣得很。他知道,這洋教,一摻和到地方上來,麻煩就來了。涉教呀,涉洋呀,涉外呀,這些個事兒,可比不得對付自家人兒那麼簡單,難着哩,天大的難事兒哩。
所以麼,對於法人教士的請求,他是能頂則頂,能拖則拖。可這事兒,是他一個小小的知縣,頂得過,拖得了麼?
對策?嗬嗬,對策?說得輕巧,當根燈草。
三河小縣,雖是地外偏僻,藏在大山旮旯裡,卻也絕不是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洋人洋教,這東西遲早要進來的。洋人來了,洋教來了,便是無窮無盡的禍害來了。糾紛,衝突,之後便是打教,便是無休無止的民教衝突。這衝突,席捲全國,何地能夠倖免?唯這三河,可能倖免?
想起這些個亂七八糟的事兒,件件煩心,老爺子不免就有了幾分隱憂。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當務之急,得爲咱老於家,謀個善策。萬全之策麼,怕是難哩。不過,有計策,總比事起倉猝,毫無應對之法要好。
想咱老於家,兒子於平江,資質平平,不堪大用,於家的大梁,扛不動的。兒媳丁萍兒,雖說能幹,但總歸女流之輩,處理一些家務事兒麼,那能力,綽綽有餘,但要把個如此龐大的家業交與一介女流,卻是萬萬不妥的。自己呢,年歲漸高,精力漸竭,還能撐得多久?
唉唉,瞻前顧後,思前想後,眼下,咱老於家,還真沒人,分得了自己身上的這付擔子。
小孫孫?屁話。十四五歲的娃娃,做得了啥?
想起小孫孫,老爺子一個激靈:於家獨苗,五世單傳,豈能容得半分差池?
老爺子心裡這麼一激靈,馮舵爺再三地挽留不住,當即便乘了自己專用的小航船,直返成都,尋自家小孫孫說話。
小孫孫於信達麼,嘿嘿,成都這兩年,可是逍遙得很。
尊經書院的學生,分作三類:正課生、附課生和外課生。
正課生附課生,都得從秀才生員中選錄。於信達沒這資格,但成都將軍,張大管家,這個面子卻又駁不得。所以麼,於信達屬於外課生,也稱爲候補生。
書院的章程,是張之洞大人親擬的,正課生附課生的管理,自是非常嚴格。外課生麼,就比較的自由散漫了,到不到院都可以的。
但對書院的課程,外課生於信達,卻是從不耽誤的。
尊經書院也開有國學,都是些古文底子極厚的先生,講授楚辭漢賦,唐詩宋詞,諸子百家。四書五經也有,但佔比卻是極少,偶爾,也習練八股作文。
於信達最感興趣的,卻是洋教師們的講授,有時聽得興起,往往還與洋先生辯論一番,好幾次,弄得洋先生漲紅了臉,下不得臺來。
洋先生的講授畢竟有限,好在,藏書樓的典籍極豐富,天文地理,機械化工,包羅萬象。每天放學回家,小娃娃的書包裡,總要塞幾本,趁了夜深人靜,倚着枕頭,自個兒讀得津津有味,不亦樂乎。
這些天,回到姐夫家,小娃娃進得屋子,便把門兒關了,自個兒看書。
前幾日,於信達在書院藏書樓,尋得一本奇書:《歐遊雜記》。
1879年,北洋大臣李鴻章,爲着組建北洋水軍,派了道臺徐建寅,考察歐洲,尋購鐵甲艦。
歷時一年,德國、法國、英國、意大利,歐洲諸強,被徐道臺走了個遍。這徐老夫子,卻是個有心人,考察的不僅僅是幾艘鐵甲艦,更把各國的工業和科技情況,察了個八九不離十,且一一記錄了下來。
鐵甲艦沒着落,但這幾筐筐筆記,卻隨了徐道臺歸得國來。老先生深感西方列強的先進,便潛下心來,將其整理成書,便是這本《歐遊雜記》。
好書!好書!小娃娃於信達,已是讀第三遍了。每讀一遍,便有新的收穫。
記得十歲那年,蔣先生的“萬山書屋”,曾揀得一本怪書,名作《海國圖志》,作者魏源,其自序雲:“是書何以作?曰爲以夷攻夷而作,爲以夷款夷而作,爲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那時年歲尚小,只覺書中所寫的人兒物兒事兒,頗是稀奇。而今,看了這《歐遊雜記》,才覺那書,真真奇書。翻遍書院藏書,卻沒尋着。嗯,蔣先生的萬山書屋,必是有的。嗯,待得回去,定要向蔣先生借了來,細細參詳。
姐夫桌上的公文邸報,也是每日必看的。外面的世界真大哩!外面的世界正鉅變哩!
開平礦務局、中國電報總局、天津水師學堂、唐胥鐵路、津沽鐵路、北洋水師、湖北織造局、江南水師學堂、漢陽鐵廠、重慶鋼鐵公司,哇噻,一個又一個,新鮮的名詞兒,不斷地出現在邸報上,不斷地刷新着於信達的記憶,時時激發起莫名的衝動與興奮。
尊經書院,隔着將軍府衙門五六條街,並不遠。於信達蹦蹦跳跳,正往家趕,一個老大的書包,在小屁股上一撻一撻的。
兩位老叔,田大刀程大炮,揹着雙手,隨在身後,進得張府四合院,便見大堂上,爺爺,三姐菊兒,姐夫張全有,三人談得正歡。
“哈!爺爺!孫兒想你得很哩!”小孫孫邊叫着,邊飛叉叉地往老爺子懷中扎去。
“去去去!十四五歲的人了,咋還老發嗲哩!”老爺子口裡嚷嚷着,卻忙忙地張了張臂,把小孫孫箍在懷中。
“你們在說啥呢?”小孫孫撒過了嬌,偏了頭,看向姐夫。
張全有:“嘿嘿,打教!打教!”
於信達拍起手來:“哇,又打起來啦?”
老爺子激憤起來:“他媽的,這洋教,真不是個東西!”
老爺子與孫女婿張全有,談論的自然是民教衝突的事兒。
重慶打教,前後兩次,事兒鬧得挺大,早驚動了朝廷。敕令邸報,必過張全有的手,小張管家自然知道。
老爺子說得唾沫橫飛,小張管家只是聽,間或笑一笑,並不插話。
待得老爺子說完了,也說累了,小張管家接道:“何止重慶府喲,便是咱成都,省城,近來也傳着打教的風聲哩。唉,這世道,咋就沒個消停哩。”
咹?成都府,竟也亂起來了?哎喲喲,咱家小孫孫,回三河,對,回三河,穩當些!
小孫孫聽說要輟學回家,心裡老大的不痛快。但既是爺爺的決定,態度又如此決絕,斷無更改的可能。
更有菊兒姐,老拿了一雙大眼珠子瞪了自己,嘿嘿,看那架式,若是拂了爺爺之意,這小妖怕是當場便要發作,變作老虎要吃了自己哩。
罷了!罷了!且回三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