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74節 主教逛街
第二日,於家飯堂,李主教一邊喝着稀粥,一邊打定主意:在談判之前,必要先會會這個於家的娃娃,探探他的底細。
這娃娃倒好,呼嚕呼嚕,一碗稀粥見底,抓了個饅頭,一邊往嘴裡塞,一邊溜下椅去,不住地嚷嚷:“走噻,走噻,兩個吃貨,走了噻。”
“唉呀,皇帝還不差餓兵哩……”小刀小炮把大半個饅頭叨在嘴裡,抓了幾個饅頭塞在衣兜裡,再一手抓了一個,忙忙地攆着出門去了。
李主教心下暗想:噫,這娃娃,是真癡真呆呢,還是扯了貪玩的由頭,躲着我呢?
沒能單獨會會小娃娃,與於老舵爺談談,總是可以的噻。
哪知,主教大人提起這話頭,於老爺子便拈着鬍鬚,笑眯眯地看着李主教:“不急,不急。”
不急?李主教能不急麼?
約摸過得一炷香的功夫,院外傳來說話聲,原來是王太爺,蔣先生,得着了於老太爺的知會,齊齊地到來。
王太爺蔣先生,與李主教初次見面,少不得一番的引見,少不得一番的打拱作揖,少不得一番的“你好我好”。
堂屋坐定,李主教把眼光盯了老太爺:這下,總該談了噻?
王太爺喝過一口茶湯:“嗨,劉裕謙,這傢伙,多半天囉,婦人般地,忒地囉嗦。”
李主教心下釋然:哦,也是哈。地方鄉紳的頭兒雖是齊了,官衙麼,總須出個代表噻。
過得好一會兒,劉知縣氣喘吁吁,小跑着進來,“哦喲喲,哦喲喲,主教大人吔,既是三河公幹,怎不知會於我呢?哦喲喲,老朋老友的,怎就見外了哩?”
兩人自是熟的,用不着引見,簡簡單單地行過禮,便坐了喝茶。
李主教向藍風生丟個眼色。
藍風生站起來,雙手抱了成拳,團團地一轉,算是行了團揖之禮,“咳咳,我家大人李若瑟,咳咳,法國天主教川東教區主教,此次前來貴地,一爲久仰三位太爺大名,爲要瞻仰風采,二爲川東教會在貴地徵地建堂,傳播基督福音的事兒,與三位太爺晤晤,談些條款,還望三位太爺看承,嗯嗯,看承。”
衆人把眼光盯了於老爺子。
於老爺子捋着鬍鬚:“談判麼,不急,不急。”
“然也,不急。”蔣先生附和道,那聲氣,卻是有氣無力的感覺。
藍風生:“於老舵爺可有安排?”
於老爺子:“咱三河縣哩,偏處大山之中,人文雖是沒得甚的,但好在風景着實不錯,便是許多的地方小吃,也是上得檯面的。主教大人第一次來,咱必得陪了主教大人,逛逛街,看看風光,識識人情,嚐嚐小食,方顯我地方的熱情,可好?”
王太爺:“就是,就是。主教大人千里迢迢,既是到得此地,豈能不逛逛街巷,品品小食?”
劉知縣:“李主教呀,咱倆既是朋友,便聽本官一勸。咱中國話兒說,入鄉隨俗,主教大人既是到了咱三河縣,自當客隨主便。再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老朋友既是到本官這地兒,總得讓本官儘儘地主之誼噻。”
蔣先生仍是無精打采地道:“然也,然也。咱就陪了李主教,逛街,嗯嗯,逛街。”
衆人引了李主教,出得於宅的大門,沿了中街,負手而行。
走不得十數步,屁股後頭跟上來一羣娃娃,一邊打打鬧鬧,一邊唱了童謠:
西洋人,白皮膚,
一頭黃髮亂蓬蓬,
高高鼻樑像大蒜,
配着兩個藍眼珠。
手心手背毛茸茸,
嘰哩咕嚕話不通。
逢人便是三分笑,
彎腰哈嘍迷死你。
正是清潔工晨掃的時候,每隔五六十步,便有婦人女子,把道中街邊的垃圾掃在一堆,再用鐵鏟傾在池子裡。
主教大人盯了那些個掃地的婦人,又盯了街邊的池子,嗬,走了無數的縣城府城,唯這偏偏僻僻的三河縣,這般子搞法,倒是新奇!新奇!
衆人邊走邊看邊論,把這垃圾清運的事兒,從頭到尾說給了李主教聽,只那祝家姐妹的事兒,因是有礙劉知縣的聲名,略略地提過。
自打那日公議,王家三少爺被公推來主持垃圾清運,欲要在全城民衆中討得彩頭,自然是盡心盡力地,不僅把個一衆的僱工管得緊,而且天天都要明察暗訪,生怕哪處辦得不好,失了王家的名聲。
花花轎子人擡人,於老太爺蔣先生同着劉知縣,把王家三少爺的業績狠狠地誇讚了一番,王老太爺聽是耳中,樂在心中,自是非常的高興:咱家小三子,果不負了老子的期望。
主教大人聽在耳中,卻是另一番地感慨:地方鄉紳如此勢大,把個劉裕謙夾得空空的,於這城內的事務尚且作不得主,城外的鄉間,還有他說話的份兒?
四位太爺陪了洋人逛街,這消息便如一陣風般地,迅速地傳遍街街角角,街邊的行人停了腳步,店中的夥計停了營生,招呼着都涌到了中街,立在街邊道旁,遠遠地向了四位太爺打拱作揖,請安問好,眼珠兒都盯了洋人細看。
相跟的娃娃漸漸的多,嘈嘈雜雜一長溜兒,都攆在屁股後頭,膽兒大的竟拉了李路易,負手彎腰,“哈嘍,迷死你!”“哈嘍,迷死你!”
李路易咧了大嘴巴,藍眼睛笑成一條縫:“哈嘍!”“哈嘍!”
一行衆人走走停停,一羣娃娃跟在後面打打鬧鬧,逛到中街盡頭,已是近午時分。
劉知縣:“主教大人親臨敝縣,乃本官莫大的榮幸,本官自當儘儘地主之誼,就在本官衙內用午飯,可好?”
王太爺瞪了圓眼:“好你個知縣老爺,搶啥搶呢?王某早已備下一桌的酒菜,豈可讓你奪了去?”
劉知縣:“哦喲喲,王太爺呀,非是本官與你搶風頭,實是本官昨日便已安排妥了的。”
王太爺:“嘿嘿,昨日安排妥了?嘿嘿,實與你說,聽得貴客將臨,王某數日前便已排定,”
劉知縣:“嘿嘿,嘿嘿,非是本官與你爭,實是本官與你打個商量,且容本官……”
王太爺把一雙眼珠子瞪得溜圓:“嘿,劉裕謙,實跟你說,其它事兒都好說,唯今日這午飯,容不得商量。嗯嗯,容不得商量。”
兩人爭執不下,都把眼光盯了於慈恩。
於老爺子捋捋鬍鬚,沉思片刻,道:“咳咳,不必相爭,不必相爭,休教貴客看了笑話。我看不如輪着的來,今日吃王太爺,劉知縣哩排在明日,蔣先生哩,也是要作作地主的,便往後放,後日,嗯,就輪在後日,可好?”
王太爺:“哈哈,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咱便依了老舵爺的安排,輪着,哈哈,哪家都不落下。哈哈,今日,便是我處,哈哈,我處。”
劉知縣:“唉呀,既是於老太爺如此的鋪排,本官哪得相爭。本官,嗯嗯,就明日。”
“然也,然也!”蔣先生愣了半晌,方纔擊掌而呼,然以下卻是不住地打鼓:就家裡那隻母老虎,少不得又是幾天的鴰噪……不過麼,這老孃們雖是好強,但在外人面前,總還顧着自己的臉面。
王家既是三河的首富,這頓酒席自是格外的豐盛,席間的推杯換盞,敬酒吃菜,自是熱情得很。
飯後午茶,王家成了心地要在洋人面前表現,自然是極品的雨前,衆人一邊兒讚歎這茶的好處,一邊兒家長裡短的閒話,消歇得睏乏,又引了主教大人街街巷巷地閒逛。
上午逛得中街,下午的遊程選在西街北街。
後面跟着一羣的娃娃,屁都不懂的小屁孩兒,隨着攆着,唱着“西洋人,白皮膚”的順口溜,不過是喜歡這自編的歌兒,唱來好耍。也有一些娃娃拉了李路易,“哈嘍迷死你”的一通顯擺,也不過是喜歡這西洋的姿勢,學了來顯擺。
行到西街盡頭,便見一片寬寬廣廣的荒壩,團練所的練勇們正在操練,百十個團丁站作數排,端了長槍,合着口令,“殺!殺!殺!”,往草人的身上扎去。
藍風生湊到李主教耳邊,小聲道:“這地便是團練所,一片的荒壩,正宜徵來使用。”
“看看,看看。”李主教來了興趣,徑向前去,衆人只得隨在後邊。
“嗯,不錯,不錯,徵它過來,教堂,學堂,醫館,都擺得下的。”李主教點頭道,“卻不知可有主兒?”
藍風生“這個,須得問問劉知縣去。”
拉一劉知縣到旁邊,李主教問道:“知縣呀,我且問你,眼前這地,可有主家?”
劉知縣眨眨眼,愣了半天,囁嚅道:“這地……這地,主家,應是有的……”
李路易不高興了:“嘿,你個老劉,知縣,豈不知?”
李主教:“就是,有則有,沒有則沒有,怎的吞吞吐吐?”
劉知縣摸摸腦袋:“嘿嘿,這地,於老太爺提過的,只是買也沒買,本官實是記不得,須得問問,嘿嘿,問問。”
李主教搖搖頭:“唉呀,你這個知縣的老倌,倒也做得清閒哈。”
一年來被祝小紅迷了心智,成天的泡在溫柔鄉里,把個縣政都委了師爺劉忠,做着個糊里糊塗一縣之令。問及這地兒,劉知縣只記得一事,數月前,於家曾提過買賣,也曾收了一百兩的銀票,具體的經辦,都推給了師爺劉忠。
於今李主教問及,顯是對這片荒壩壩感了興趣,卻又不敢胡謅。這洋老頭兒,人稱中國通,狐狸般精明的人物,非是李路易那般的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