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84節 謀生之計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蔣先生自在外院陪了衆客:請酒!請菜!
宴席的主角兒李若瑟,早扯個“乏了”的理由,帶着李教士、藍翻譯回去縣衙,劉知縣和劉師爺也相跟了去,但闔城的商紳名望都還在桌噻,自家文壇領袖的派頭,還得維持着噻。
蘭丫頭指揮着一衆的僕婦,把雞鴨魚肉一盤盤地端上桌去,好酒一罈罈地開了封泥,蔣趙氏卻是巴巴地心疼:家道凋敝如斯,怎經得這般地鋪張?
蔣先生吃得興起,只望了內院招呼:“端來!端來!”
蔣趙氏氣忿忿地,欲要嚷嚷,又恐壞了蔣家的聲名,只把一心的不爽掩了,眼不見心不煩,乾脆一個人躲在了內院裡,越想越惱,竟偷偷地抹起淚來。
“呃,媽,午飯哩,四處的尋你,午飯哩,卻是躲在這內院。”桌上不見母親,蔣介民和雨蘭尋到內院來。
雨蘭:“呃,媽,你咋哭呢?”
蔣趙氏拉了雨蘭在懷:“丫頭,咱蔣家,委屈你哩!”
雨蘭:“媽,你自多心了去,說甚委屈不委屈的。”
蔣趙氏:“外間的客人,可都招呼得齊整?”
雨蘭:“齊整,齊整。李主教,劉知縣,都下了桌,回縣衙休息去囉,唯有城裡的一衆客賓還在,但看情形,也是都差不多的了。”
蔣介民:“再說,有大刀大炮倆叔照着,定定的齊整。”
蔣趙氏:“信兒呢?還有小刀小炮,仨小子。”
雨蘭:“廚下兩桌,專爲幫傭的僕婦廚工而設,信兒和小刀小炮,都同在廚下,吃得正歡哩。”
蔣趙氏:“信兒胃口叼,盡喜腳腳爪爪的零碎,倒是好對付,只這小刀小炮,卻是兩個吃貨”。
雨蘭:“媽,放心。廚下的兩桌,雖是比不得外院的豐厚,但也少不得吃的。再說,小刀小炮那倆吃貨,你又不是不知的,趁着上菜的當口,雙手就沒住過停的,待到肉食上桌,一大盤少不得已是掐了尖尖兒去。”
蔣介民一邊搖頭,一邊嘻笑:“嗨,這仨,傢伙,嗨,這仨,餓死鬼投的胎。”
雨蘭翹了嘴角,嗔道:“咋了?那些個所謂的名望吃得,咱家小弟就吃不得?小刀小炮就吃不得?”
蔣介民:“嘿嘿,哪是這說呢?我只想起小刀小炮倆的樣兒,嗬,這倆貨,嘴裡塞得鼓鼓,左手捏支雞腿,右手抓個鴨脯,一腮的流油……嗬嗬,那吃像,嗬嗬,那架式……”
雨蘭:“母親呃,媳婦兒有個事體兒,須得問問你,拿個主見。”
蔣趙氏抹抹雨蘭的一頭秀髮:“嘿,丫頭呃,甚的事兒,須我拿主見?”
雨蘭:“今日來幫的,七八個的僕婦廚工,咱是怎樣個對付?”
蔣趙氏:“丫頭,你是怎樣個想法。”
雨蘭:“這五六個僕婦,再有兩三個廚工,都是久在咱於家的老人兒,自爺爺以下,就沒把他們作尋常的奴僕來待的。今日來咱家相幫,雖是受了萍兒大媽的差派,但畢竟非是於家之事。因此麼,媳婦兒我就思量,咱蔣家若不表示表示,總是不妥,雖說這些個僕婦沒得啥說,但總不能墮了兩家的聲名噻。”
蔣趙氏:“應當的,此是常情,丫頭辦了便是。”
雨蘭:“午宴已是過了的,晚宴麼,剩得許多的食物,熱熱蒸蒸,加幾個熱炒,再添幾樣時蔬,也就對付得了的。拾掇,掃除,一應的雜務,尚須他們幫忙的。待事兒完畢,一人給個紅包,五六錢的銀子,總是該的。”
蔣趙氏:“丫頭既有計較,便按此去辦……唉,非是媽小氣得緊,實跟丫頭說,一提起銀子這東西,媽這心,唉,慌慌的,慌慌的。”
蔣介民:“嗨,怎不慌呢?便如今日這般,只見得流水般地出去,卻沒得一文的銀錢進來,便是金山銀山,也受不住的。”
蔣趙氏:“就是哩。年前婚娶,那數百兩的債務,全靠得親家母的支持,正月的人情往來,再有個文會,還剩得幾個銅板?唉,今日這宴,若沒親家公的銀子,你說,你說,拿甚來抵擋?”
雨蘭:“媳婦兒手裡,總還有些剩餘的,打緊了,總能支撐得一些時日。”
蔣趙氏:“唉,說來慚愧。在外人看來,蘭丫頭嫁了介民,是來咱蔣家享福的,可他哪裡知得,若沒丫頭支撐,咱這日子,真不知咋鋪排呢?”
蔣介民:“只是,總望着蘭兒的爸媽支助,終不是辦法。”
蔣趙氏:“爲孃的豈是不知?只是這法兒,唉唉,這法兒……呃,蘭丫頭,何不接着說說,你那個‘錢糧’的說道,卻是如何個計較?”
蔣介民:“正是,正是。蘭兒那番‘持家之要,不外錢糧’的說道,倒是新鮮得緊。何不詳說了來,也好教我長長見識。”
雨蘭:“唉,咱哩,自小的蜜罐里長大,穿衣吃飯,自有萍兒大媽操持,就沒着心上意過的。於今掌了這家,方知持家的難,處處都離不得銀錢的。”
蔣趙氏:“這個,媽自是體會。”
雨蘭:“城外那數畝的田地,每年收不得多少的租谷,當不得大用的。因此麼,‘糧’字,咱靠不着,只能着眼在‘錢’字兒上了。嘿嘿,若論來錢的法兒,可有人比得咱小弟?因此麼,媳婦兒的本意,是想先與信兒謀劃得定,再說與婆婆的。”
蔣介民一拍腦袋:“哎呀呀,哎呀呀,放着尊大神,怎就忘了呢?”
不多一會兒,於信達被蔣介民提着衣領,拎到了後院裡。
於信達啃着雞爪,嘟囔道:“嘿,既是求咱出謀劃策,總須有個虛心誠懇噻。嘿嘿,把咱拎了便來,算啥道理噻?”
蔣趙氏:“嗨,你個娃,師孃那些個吃食,可都白費了去?不過問你個主意兒,怎就拿腔拿調的了?”
“嘻嘻,求着我了?嘻嘻,終是求着我了?”於信達把雞爪叼在嘴裡,撩了師孃的裙襬,揩着油膩的雙手,衝蔣介民嚷嚷,“茶來!茶來!”
“哦喲喲,好大的派頭!”蔣介民邊嚷邊往外去。
蔣趙氏瞪了兒子:“嘿嘿,派頭?你若有信兒半分兒的本事,自也可以派頭。”然後轉對於信達,堆了一臉的笑,“信兒呃,師孃家的困境,你是知的,只求你想個法兒,弄得些銀子,也免得蘭丫頭難作。”
於信達:“這個……弄銀子……這個……”
蔣介民端了茶來,“吾家的窘況,不說也罷,若只苦我,也就認了,可讓蘭兒跟了受罪,你說你說,吾這心,生生的難受否?小弟呀,無論如何,你得拿個法兒。”
於信達:“實跟你們說,蘭兒小姐姐的難處,小弟早就看在了眼中,也曾想過法兒的,卻不曾被蔣先生攪了局。”
蔣介民:“卻是何說?”
於信達:“前些日,公議垃圾清運的事兒,你們是知的噻。按我意思,這個主事的人,須是定在介民哥的。”
蔣介民:“定我?嘿嘿,小弟呃,我這身無長物,豈能做得?”
於信達:“誰個天生的就會?孫悟空那筋斗雲,不也菩提祖師的傳授?再說,主這垃圾清運,只須定下些條款來,”咱再派了五個堂主相助,哪裡就做不得了?活兒輕閒,又能得些聲名,再有每月五六兩俸銀,雖是當不得大用,便於家用,總是有些補貼噻。沒想,蹦出個王家三舅舅,三句兩句,便把蔣先生迷糊得神魂顛倒,順了他的竿竿爬,便把介民這事兒搞黃了。”
蔣趙氏:“這事兒,我怎不知呢?”
於信達:“許是蔣先生未及說與師孃罷。”
蔣介民:“未及?嘿嘿,哪是未及喲!定是父親嫌我任了這事,丟他臉面哩。”
蔣趙氏:“這老東西,不是個東西。當初,我着他說與王家三少,謀個清掃街道的差使,這老東西好一通的說教,羞我辱了蔣家的聲名。呸!我呸呸!”
於信達搖搖頭:“咱這先生,生生地被故紙堆兒埋囉。”
蔣趙氏:“不是咋的。而今只靠着個私塾……嗨,說起這塾,師孃我又是一肚子的氣。”
於信達眨眨眼珠子:“這塾……師孃呃,信兒說與你老人家,心裡得有個數兒哈。這私塾,怕是也非長久的囉。”
蔣趙氏瞪大了眼球:“咋啦?可有啥風吹得草動?”
於信達壓低了聲音:“我看邸報京報,於這科舉取仕,朝中早是有了非議的。依信兒分析,取締科舉,是遲早的事兒。”
雨蘭:“若是廢了科舉,還有誰來入咱的私塾?”
蔣趙氏:“哎呀呀,太過嚇人了……這科舉取仕,自古的王道,豈能說廢就廢的?”
於信達:“嗨,八股這玩意兒,半點兒經世濟民的作用也無,不廢它,廢誰去?”
蔣介民:“嗨,這可就駭人聽聞了哈。難不成,這天下之人都不讀書了?”
於信達直搖頭:“非也,非也。不是不讀書,而是不讀科舉之書。”
蔣介民:“不讀科舉之書,那讀甚書?”
於信達:“廢科舉,興學校,嗯嗯,也就是學了西洋之法,廣辦學堂,教授經濟實用之學。”
蔣介民直眨眨眼:“哦,可是李主教口中的教會學堂?”
於信達:“大體,嗯嗯,相似。”
蔣趙氏:“這個,若是連私塾也沒了,這生計,如何是好?”
雨蘭:“嗨,咱這宅兒,佔着忒好的地段,還愁沒法兒生計麼?”
於信達:“哈哈,蘭兒小姐姐已有計較了嗦。”
雨蘭:“若論來錢的手段,不外二途:或開礦辦廠,或行商盈利。開礦辦廠,咱是沒法的;開鋪座店,行商盈利,於咱卻是極簡單的。”
於信達拍手而呼:“妙哉!妙哉!蔣宅佔着東街的中心地兒,空着偌大的宅子,豈不可惜?若把臨街那牆推了,改建數間的店鋪,還怕賺不來銀子麼?”
雨蘭埋了頭:“只是,這本錢……二百來兩銀子,還是昨晚小弟給的,當得甚用?”
信兒:“嗨,這事兒,容易。你那銀子只作改建店鋪的工料,這底貨的事兒,咱說與爺爺,賒些油鹽布帛的,售了再結算。”
蔣趙氏:“哎呀,又得於家相幫,師孃這臉,忒地厚!”
於信達:“師孃這話,好不見外。再說,咱與蘭兒,親親的姐弟,我不幫她幫誰去?”
蔣趙氏把於信達直往懷裡拽:“嘿嘿……我的乖乖兒……嘿嘿……我的乖乖兒……”
於信達:“只是,蔣先生那裡,要他心服口服,卻是難哩。”
蔣趙氏:“嘿嘿,這事兒,由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