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54節 與爾十載
遠遠望去,空空蕩蕩的水涯碼頭,只三三兩兩地泊着幾條鹽船,完全沒了往日的繁華和熱鬧。
上得二三十步的青石臺階,便是鹽司衙門,氣派的大門兩旁,左掛“大清厘金局自貢鹽務課稅司”,右掛“自貢鹽稅司稽查巡防營”。
“大清厘金局自貢鹽務課稅司”,前稱“大清國鹽鐵專營司自貢鹽務分司”,不久前才改得現名兒,不過人們喊得順口了,仍稱“鹽司”, 直歸省總督衙門管理,主官俗稱“鹽監”,配備一個副手,俗稱“貳監”。
“自貢鹽稅司稽查巡防營”,簡稱鹽巡營,是爲課徵鹽稅專設的警務機構,除了保護鹽稅司,稽查私鹽外,也負責着自貢兩鎮的地方治安,隸屬於鹽稅司,但又接受着駐在地督軍的指導,所以,這個“巡防營”的牌匾,也就有資格與“鹽稅司”並排掛着了。只是鹽稅司的牌匾在左,巡防營的牌匾在右,因爲有着“左尊右卑”的傳統習俗罷了。
八個兵丁,一身鹽巡營的號衣,右手戳着兩米多長的紅纓槍,腰間斜挎繡春刀,刀把上繫了紅綢,無精打采地歪在大門兩側。
“穆鹽監上任的第一政,便是添了這門崗。”江啓元扁扁嘴,“除得撈錢,便是這般的花拳繡腿。”
田大刀也扁了嘴:“且隨他去。”
進得大堂,兩邊擺着數條椅子,供鹽商們坐等休息。大堂中間是一塊巨大的立牌,上書籮筐大的兩字:“肅靜”。
前來課徵鹽稅、換取鹽引的商人,需將名片遞與衙吏,排隊等候,有專門唱號的差役,唱着誰的名,誰才能進得內堂,辦理課稅取引的業務。
江總管拉了大刀父子,坐在大堂的椅上。他們是第一號來的,坐等了一會兒,三四個鹽商進來,捱了坐下。
又等得小半個時辰,喊號的差役從內屋出來。
候在大堂的鹽商們,立即換上了諂媚般的笑容,巴巴地望着差役,擡了袖口,伸向差役。
江總管也擡了袖口,向前伸着。
那差役並不理睬江總管,只把手伸進第二號的袖口中,然後攥了拳頭,放進自己的袖口,衝那鹽商點點頭:“就你啦,進來,進來。”
江總管無奈地搖搖頭,坐回第一號位置。
大刀:“老總管呀,這一個一個地伸展袖口,啥規矩喲?”
江總管擡了袖口,伸向大刀,說:“你來,你伸過手來。”
大刀把手伸入江總管的袖口,摸着了一塊硬硬的東西,拿出一看,喲嗬,五兩銀子。
大刀明白過來,前來辦稅取引的這些個鹽商,個個都得孝敬孝敬這喊號的差役,否則,意思不到家,是進不得內屋的。
“我們排在第一號,咋個跳過了?”小刀小聲問。
江總管只擺擺手,苦笑一聲:“等等,等等。”
差役領着先前的鹽商出來了,仍然跳過了江總管,把手伸進後面一位鹽商的袖口中,取出“孝敬”,然後帶了進內堂。
“這又是咋了?”小刀很不高興起來了,臉上現出不滿來,就要上前理論。
江總管把小刀拉在了自己身後,臉上擠滿了燦爛的笑:“王二哥,這個,麻煩,通報一聲。”
被稱作“王二哥”的差役,其實與江總管是挺熟的,見了江總管的尷尬模樣,也作苦笑,壓低了聲音:“江老哥,不是咱不通人情,實在是,唉,劉師爺交待過的,老哥你呀,沒號。”
“沒號?”小刀聽得分明,高聲嚷嚷開來,“憑啥?咹,憑啥?”
“別!小刀,別鬧!這事,怪不着二哥。”江總管勸道,笑着給王二陪着不是,說,“二哥,通個人情,咱這次是特別鹽引。”
“特別鹽引?哦,特別鹽引,拿來看看。”王二從江總管手中接過,“哦,真是,軍需鹽引。江老哥,王二馬上替你通傳。”
不多一會兒,王二從內堂大門處探出半個身子,衝江總管直招手:“江老哥,您哩,江老哥,你哩。”
一個蘆柴棍般的乾瘦老頭兒,花白鬍子,端了茶碗,悠哉遊哉地坐在太師椅上,半睜了眼,打量着江總管和田大刀父子。
“問劉師爺好,小人江啓元,這廂有禮了。”江總管彎了腰,陪了笑,忙忙地行禮。
劉師爺立馬將茶碗放在桌上,立起身來,臉上堆滿了濃濃的笑,雙手打拱,“哎呀哎呀,江大總管,您老可好的啦。”
江總管忙不迭地打拱還禮:“劉師爺好,劉師爺好。唉呀,劉師爺想是忙着公差哩。得,劉師爺,什麼時候得着空了,咱陪了您老,喝茶,喝茶。”
劉師爺仍是滿臉的笑:“呵呵,喝茶麼,自然的,自然的。不過麼,額不過區區的一個師爺,怎當得江大總管的奉請喲?倒是額失禮的啦,失禮的啦。”
江總管:“哎呀哎呀,劉師爺這話,可是羞煞在下了。能請得劉師爺共茶,是咱老小兒的福份哩。”
劉師爺:“唉呀呀,江老哥,有心,有心,謝過了。不知有啥得着額效力的,且說,爾且說。”
“嘿嘿,這次麼,還真有事兒煩着師爺。”江總管討好着,一邊遞上“特別鹽引。”
劉師爺笑容可掬地伸出雙手,接過“特別鹽引”,架上老花鏡,仔細看着“特別鹽引”,好大一會兒,擡起頭來,滿是笑容地盯了江總管:“江總管,爾這特別鹽引,可是大事兒,額是真心想幫忙來着,但這麼大個數,額可不敢擅專,得請示請示穆彰大人的啦。”
江總管:“理解,理解。有勞劉師爺了。”
劉師爺笑笑:“呵呵,江老哥,爾就等等?”
江總管:“等等,等等,還煩劉老哥美言。”
“王二!王二!”劉師爺把王二叫進來,吩咐,“去,給江老哥泡茶,泡茶。江老哥是貴人,若有半分的怠慢,休怪額拿爾是問的啦。”
劉師爺捏了軍需鹽引,進去內衙,三人隨在王二身後,出到大堂坐等。
田大刀笑看着江啓元:“呃,我看這劉師爺,挺厚道的嘛。”
“嗤……”旁坐的鹽商笑出聲來,盯了田大刀,“哥子,第一次來這地兒吧?”
“懸,懸!”江啓元搖搖頭,“田兄有所不知,這劉師爺向來的如此,越是熱情,就越不是好事兒。”
王二從內裡出來,手裡端了兩個土陶瓷杯:“江老哥呃,茶來,茶來。”
兩半杯熱水,騰騰地冒着熱氣,哪見得半片的茶葉喲。
田大刀不由得苦笑:這泡茶啥的,不過是一句讓人高興的玩笑話兒,逗你的。
正說話間,近百的鹽巡營兵丁從內衙中涌出去,留了十來個拄在大堂內,其餘的涌去了外壩。再後是劉師爺,踱着方步,仍然堆了一臉的笑:“不好意思的啦,江老哥久等了的啦。”
江總管心下忐忑,卻仍堆了笑:“哪裡哪裡,我是應該的,倒是有煩了師爺。”
劉師爺仍然滿臉的笑:“唉呀呀,江總管,按說呢,爾這特別鹽引,額自貢鹽司是該全力支持的,但是呢,額自貢各井不是壓產了麼?各井各竈,按朝廷計劃,都縮減了產量,但是呢,各地鹽商的銷量,卻不減反增,爾這特別的,嗯嗯,軍需的鹽引……”
衆人都屏了呼吸,盯着劉師爺,卻不想這劉師爺卻慣會掉人的胃口,說到關鍵處,反而斷了下來。
田大刀急了:“咋啦?咋啦?不發鹽?”
陸師爺笑着說:“這位……這位老哥呃,不是不發鹽,實在是無鹽可發的啦。爾想,爾且想想,額自貢兩鹽場,鹽井鹽竈麼只有這多,朝廷呢,又嚴令壓產,沒了多的產量,額拿什麼來發?難不成,額能變出鹽來?”
田大刀知道這劉師爺是成心刁難,提高了聲音,語氣大大的不善:“真不發鹽?”
“唉唉,老哥,咳咳,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聽額細細地道來的啦。”劉師爺臉上的笑意更加濃烈而燦爛,“鹽監大人的意思呀,是真不發鹽。不過呢,額好說歹說,費了好大功夫,求着穆彰大人,說,這特別的鹽引,如何無論也得擠出一些來,爾等纔好應了上差呀。額可是嘴皮都磨起了泡,好不容易,終於說動穆鹽監,應了的啦。”
江總管一聽,興奮起來:“應了?好,謝過劉師爺,改日呀,無論如何,也得請師爺擠了差事,喝兩盅。”
陸師爺:“呵呵,江老哥,爾這喝兩盅麼,就免了的啦。額還沒說完的啦。”
江總管:“那,師爺還有啥說?”
“唉,江老哥,江總管呃,咋就這麼急呢?別慌,別慌,聽額細細的道來。”陸師爺笑着嘆口氣:“額可是費了老半天,磨破了嘴皮麼,終於勸得穆大人,答應了,給爾這個數。”
劉師爺叉開五指,舉在空中晃。
衆人都盯了那五指,一臉的慒。
田大刀:“五千?”
劉師爺搖搖頭:“呃,否。”
田大刀:“五百?”
劉師爺仍是搖頭:“呃,否。五載。”
田大刀一臉的慒:“五載?五載,啥玩意兒喲?”
劉師爺一臉的鄙夷,冷笑道:“土包子。”
“哎呀,果是第一次走鹽,難怪生疏。”旁邊的鹽商道,“這位老哥呃,這鹽溪水道歷來的淺而窄,只容得小船載鹽,一船麼,大體超不得一千五百斤,故而演變而爲‘載’。”
田小刀:“哦,一載便是一千五百斤,五載也就七千五百斤,也就二十五引。”
田大刀騰地蹦起來,瞪了劉師爺:“呵呵,咱的軍引明明的五千引,你只給二十五引?呵呵……呵呵……”
“休躁,休躁!額話未完的啦。”劉師爺仍是一臉的笑,“穆彰大人的意思,便是這五載的啦。額就想,爾派了二十船來,五載是少了些的啦。於是乎,額腆了額這老臉,求與穆大人,增得五載,共是十載的啦。”
田小刀:“呵呵,十載的啦,老子給你的,可是五千引,你只給五十引,也不怕噎了你喉!”
劉師爺瞪了小刀:“哪來的娃!敢跟額充老子,可是要反?咹,可是要反?”
小刀挺了胸脯,撩了衣襟:“呸……”
“勿躁,小刀勿躁!”江啓元馬上拉了小刀,轉向劉師爺,“剛剛聽得師爺說,朝廷明令咱自貢鹽場壓產,可是屬實?”
劉師爺:“嘿,爾個老江,疑額,還是疑穆彰大人?”
江啓元:“我老江倒要問問了,朝廷爲甚的要壓產?”
劉師爺:“呵呵,爲甚?呵呵,爾問額爲甚?上司之令,嗯嗯,這個上司之令,額可敢違?”
田大刀:“休得搪塞,只管拿了公函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