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48節 鄉民應差
面前這河名作壁南河,南流注入長江。若要方便快捷,自是當走水路,因着“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需要,只得改走陸路。
河面最窄處有道七拱的大石橋,連着兩岸的官道,
過得橋去,便是合州的治境。
這個合州,於平江可是下過心思的,最初的印象,便是有個合州人,名叫周敦頤,寫得一篇《愛蓮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真真的千古名文。
合州,本名褻江,因嘉陵江、涪江在城北匯合,水如衣之重疊,《漢書》誤作墊江。秦惠文王(西曆前314年)始設縣治,西魏恭帝三年(西曆556年)置合州,取涪嘉二水匯流之意。
於平江更感興趣的,卻是釣魚城之戰。
南宋淳佑三年(西曆1243年),在州城之東十里壘築新城,因在釣魚山上,故名釣魚城。
其時,蒙古大軍大舉南侵,南宋開慶元年(西曆1259年),蒙古大汗蒙哥就在這釣魚城外,被守軍流彈擊殺,歐亞各戰場的蒙古衆王回師爭奪汗位,使得南宋王朝又苟延了二十年,直到祥興二年(西曆1279年)正月,宋將王立以城降。釣魚城保衛戰,前後長達三十六年。
這個蒙古大汗蒙哥,可非凡人喲。其時蒙古大軍東征西伐,西人談起這個蒙古大汗,不僅成年人渾身瑟瑟,便是小兒夜啼,也多拿他來嚇阻,稱之“上帝之鞭”。因此,這個小小的釣魚城,在西人口中又有個別名,謂之“東方麥加城”“上帝折鞭處”。
於平江望着橋下流水,唉,這釣魚城的古戰場,若得空閒,真該去憑弔一憑弔啊。
早有一衆的人馬候在對岸,打頭的卻是一個五十上下的白麪文士,頭戴方巾,一襲白衣長衫,手裡搖着柄鵝羽扇,。
於平江自是認得:哈知府的第一心腹,自號“白衣秀士”的楊師爺。
於平江催了大刀甩動鞭兒,驅車越過車隊,迎過河去。
於平江翻身下馬:“唉呀,怎勞楊師爺……”
楊師爺正了臉色:“來人可是於家主事?”
於平江愣了:“嗨,前幾日,不是見過了的麼?”
楊師爺:“咳咳,此乃公事,自須行得官場的規矩。”
於平江:“官場規矩……哦,規矩……回師爺,在下正是誠義實商號主事人於平江。”
楊師爺:“吾乃楊久光,字無白,號白衣秀士,合州府府臺哈大人帳下忝陪末列。今受哈大人之派,前來與爾交接。”
於平江:“哦,哈大人呢?沒來麼?”
楊師爺扁扁嘴:“區區小事耳,何勞府臺大人耶?爾不聞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乎?”
於平江:“哦,運籌帷幄,運籌帷幄。”
楊師爺:“來來來,吾與爾引見一引見。此乃戶部吳大人。”
後面站出一人來,衝於平東拱拱手:“在下吳啓金,字禮厚,幸會,幸會。”
“吳……吳大人,看承,看承。”於平江拱手回見,卻是一臉的慒:這合州不過重慶府的下隸,怎的整出個“戶部”來了?
楊師爺:“此乃刑部周大人。”
後面又站出一人來,衝於信達拱拱手:“在下刑房長吏周詳。”
於平江一邊拱手,一邊禁不住的笑出聲來:“刑部周大人,幸會,幸會。”
楊師爺:“此乃工部魯大人。”
於平江終於明白過來,這一衆的官吏,都是合州府衙的差役頭兒,俗稱的“三班六皁”的領班,但在楊師爺的口中,都作了“部”級的“大人”。
楊師爺自忙引見一衆的“部級大人”,袁安興擡眼望去,整個車隊卻都停了,前面一半駐在橋這邊,後面一半駐在橋那邊,還有一半就堵在了橋上。
“咋停下了呢?”袁安興自言自語道,“大炮,程大炮,煩你去前頭招呼一聲,叫夥計們勿要停頓,咱們與師爺說會兒話,催了車馬,追攆得上的。”
“好嘞!”程大炮一邊應着,領了小炮跑去了前頭。
不多一會兒,程小炮氣喘吁吁地回來:“唉呀,通不得,通不得。”
於平江轉回頭來,盯了小炮:“咋個了?咋就通不得了?”
程小炮:“唉呀,堵了,前面的官道,哎呀呀,都被堵了!”
黃生榮:“堵了?誰個忒大的膽,咱運輸軍需的車隊,也敢堵?”
顧武:“走,看看去。”
衆人也不顧楊師爺的引見了,都隨在後邊,去到前邊查看。
楊師爺搖着鵝羽扇,扁了嘴巴,翹着嘴角兒:“嘿嘿,一羣土包子。莫過我這一關,看看,看看又能怎的?”
帳房主簿吳師爺湊上前來,豎起大拇指:“師爺,高招,高招。”
前面的官道上,果然被堵了個嚴嚴實實。當先十數輛牛車,幾十架手推的雞公車,更有許多許多的農夫穿着的人,或挑籮筐或肩揹簍,更有不少的扛着扁擔,手裡捏着繩索,放眼望去,上千的人,都雜亂地集在路中。
雙方正在爭執,對方要掀了篷布,羅五爺指揮着一衆的袍哥子,手裡都擎着砍刀,緊緊地護在馬車前面。
程大炮就隔在中間,排着雙手,生怕兩邊兒衝突起來。
羅佑世爬上一車,用手搭了眉上遮了陽光,四下裡睃,然後衝遠處一個招手:“老漆,過來!你過來!”
一個身着練勇團頭服裝的人跑過來,拱拱手:“參見五爺,有何吩咐?”
羅佑世:“你招呼一下,讓出一段路來。橋上的車馬若是受驚,發狂起來,把個車馬帶到河裡了,那事兒可就整大囉。”
“得令!”那團頭衝羅五爺拱拱手,再轉向一衆的村民,扯了嗓子,“衆鄉鄰都聽我說哈,都讓在一邊,讓車馬過河。還有,各村的保正都上前來哈,說話,嗯嗯說話。”
村民自發地都站一邊,車馬陸續地過得橋來,一字兒排在官道上。
幾個村保上得前來。
黃生榮指着當頭一老漢問道::“老漢,你是哪個?”
那人躬身道:“唉呀,官爺呃,老漢我就這河邊村保正,官名王路石,人稱王老頭兒。”
顧武:“哦,既是保正,這些人想必都是你喊來的村民囉?”
王保正:“我村是有的,但不全是。全鎮十個村,每村都有的,都是保正帶着的。”
顧武:“哦,都是村民嗦。我自問你,爲何擋我官道?”
王保正一臉的慒:“嘿,不是官府有令麼?”
顧武:“官府有令?哦,王保正,你休嚇,且與我說個詳細,甚的令?”
王保正:“四天前,縣衙派得官爺,通知都須派了丁壯,相幫着運送軍火麼?”
顧武皺了眉頭:“運送軍火?”
王保正:“可不咋的?官爺說呀,西藏正在用兵,有一批軍火須從咱這地兒過,各村哩都須得組織丁壯,前來相幫。”
黃生榮:“老人家,休拿謊言哄我喲。”
王保正:“唉呀,官爺呃,我就一種地的老漢,敢編了謊話來哄你的麼?”
圍上來幾個人,七嘴八舌的爲老王頭兒作證:
“是哩,是哩。官差來咱後山村,也是這話。”
“正是,正是。官爺來我家,也是說得西藏那地兒叛亂,朝廷派了大軍去剿。”
“前幾日哩,修路,家家戶戶的出得人力,挖坑坑填凼凼,待路填補好了,咱該回家了吧,又來個運輸的勞役,唉唉,還有個完沒完喲?”
“可不咋的?現時正是插秧的時節,秧苗兒都燉在秧田裡,咋個偏偏的這時候出勞役嘛?”
“不是嘛個的嘛。秧苗須插,洋薯地裡的荒草也正瘋長,若不趁早的薅去,哪得收成嘛?滿村的人都怨哩。”
王保正兩手一攤:“官爺呃,老頭兒我沒說謊噻。你且招呼他們,讓讓,讓讓,咱幫着把軍火運到境外,便好交了官差。”
旁邊衆人紛紛的應和:“就是,就是。交了這差,好回家忙地裡的農事兒去。”
黃生榮:“哎呀呀,各位老伯,但聽我言哈。運輸這事兒哩,自有咱負責,勿須爾等勞役的。你們哩,都回家去,做各家的農活兒去。”
王保正把雙手舉在面前直搖:“官爺,休要讓小老兒吃罪喲。”
黃生榮:“咋的啦?”
王保正:“聽官爺口音,不是咱這地兒的人吧?實跟您說,咱這地兒的規矩,官差是萬萬推辭不得的。”
黃生榮:“可有個說法?”
王保正:“官差可說了,這次的勞役,事關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天大的干係哩。小老兒可不敢拿了身家性命去賭。”
羅保正:“本來哩,照了官差的說法,若是交得二兩的銀子,這次的勞役也可免的。可您想呀,二兩銀子,便是砸鍋賣鐵,咱也湊它不足呀。唉,只得荒了農活,來這應差囉。”
黃生榮:“哎呀,老伯勿憂,勿憂。既是我發了話的,自由我來擔責便是。回去,你們都回去,忙地裡的農活去。若有官府中人相問,爾等據實說來便是。就是問罪吧,也自找我噻,怎會問爾等之罪?”
王保正斜了眼,盯着黃生榮看,一臉的狐疑。
後邊有人低咕道:“說得輕巧,當根燈草。你個外地的官兒,跑了自是跑了,官府問罪起來,哪找你去?”
旁有一人也咕嚕道:“可不咋的?就咱村那老吳家,年前派下勞役,整修河道,老吳正害病,自是沒法兒應差囉。差爺就有,交得二兩銀子,也可抵得勞役的。就老吳那家,莫說二兩銀子,便是半個銅子兒湊不出的。這官差也狠,沒得錢嗦,那就拿人噻。”
旁有一人相問:“結果呢?”
“結果,呵呵,結果,這老羅自是被拿在大牢噻,至今也不知死活,反正,家裡的一雙兒女,卻是活活的餓死了,連個女人也瘋囉。”
“唉呀,慘,慘。”
旁有一後生:“慘麼?咱三灣村的吳家,更慘哩……”
王保正盯了黃生榮:“官爺,你自聽到了的。咱這官差,敢違的麼?”
黃生榮:“那依你老之意,如何才免得?”
王保正:“除非楊師爺發下話來。他說免了咱這趟勞役,咱老小兒纔敢帶了鄉民們回家去。”
黃生榮回頭盯了衆人,兩手一攤:“這個……嘿嘿,這個……”
於平江搔着腦袋:“咋個這樣子嘛?嗨,不是說得好好的麼,咋個這樣搞嘛?”
顧武盯了於平江:“找楊師爺商量商量?”
於江平嘆口氣:“唉,找找,找找。”
程大炮擡着看看天色:“喲,近午囉。”
於平江衝王老漢拱拱手:“王老伯,咱去找楊師爺商量去。您老哩,招呼着一衆的鄉鄰,做飯吃。”
王保正:“做飯?嘿嘿,拿甚做去?”
於平江皺了眉頭:“沒支米麪?”
王保正一邊從口袋中掏出個紅薯饃饃:“我呢,就這個,嘿嘿,這個。”
於平江:“就這個?”
王保正:“嗨,實與官爺說,咱這算好的囉。你問問,這一衆的鄉老,可有得這吃?”
於平江嘆口氣,拉了袁安興在側,低聲咕嚕過,再走回來:“老伯呀,鄉鄰們這樣餓着,也不是辦法。我發下米去,每人一斤,就河邊灘上自煮了吃。咱這就尋楊師爺議去,若是他免得差役,各領了本村鄉鄰回去;若免不得哩,吃飽了,也好相幫着運輸,老伯你看,行啵?”
不只王老漢,一衆的村民都瞪圓了眼睛:“真發米麪?”
於平江點點頭:“真發。”
“一人一斤?”
於平江點點頭:“一人一斤,在這地兒的,有一個算一個。”
王老漢“撲通”跪了在地:“哎呀,官爺,貴姓高名?”
於平江:“我非官爺,乃三河誠義實商號的主事人。”
“撲通”“撲通”,後面跪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