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之子》——第二部 《商殤》
第170節 何足掛齒
許光照引路,大刀小刀護在前頭,安忠良率着四個袍哥子護在後面,隨了許光照七拐八拐,穿街走巷,來得一街。
許光照:“少爺呀,就這囉,檀坎上街。”
於信達:“哦,檀坎上街,可有來歷?”
許光照:“此地原有兩口大塘,兩塘中間一條高高的塘坎。後來田主們放水打井,汲滷煮鹽,自然就廢了莊稼,卻在坎兩邊建起了房舍,漸漸地就成了這街。”
於信達:“呵呵,塘坎上,因地而名街,倒也貼切。”
許光照:“嘿嘿,這個檀坎上,卻不是水塘之‘塘’,乃是檀木之‘檀’。爲啥呢?當初的塘坎,正是如今的此街,坎上長着兩排檀木,有讀書先生說呀,《詩經》裡首歌兒,唱曰‘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便說這個‘水塘’之塘,不若那個‘檀木’之檀來得文雅,於是乎,塘坎變作了檀坎。”
於信達:“也虧得許兄,知得如此的掌故。”
許光照:“陋居便在這街,咋個不熟嘛?”
於信達:“哦,許兄可是與許把總打鄰?”
許光照:“豈止打鄰喲,同院而居的哩。”
於信達:“哦,許兄姓許,許把總亦姓許,想是兩弟兄的了。”
許光照:“嘿嘿,差不離吧。到囉,就這院囉。小少爺稍等哈,待我進去通傳。”
正說話間,到得一座大大的門樓前,上懸門匾:許宅。
過不一會兒,“吱呀”,大院排門大開,就見得四個壯漢擎了明燭,許光照當頭而立,後面一個四十上下的人,正是鹽巡營的千總之官許把總。
許把總躬身道:“啊呀,不知小少爺光臨寒舍,有失遠迎,失禮!失禮!”
於信達忙忙地拱手:“啊呀,哪得許大人來迎嘛,再說,哪須開這中門的嘛?”
許把總:“嘿嘿,若是別人,自是開得偏門便可。三河於家小少爺,卻是定定的須開了中門纔可。”
於信達:“哦喲,許把總這話,倒教小子好生的困惑……”
“快進,少爺快進,咱大堂敘話去。”許把總讓在一邊,從壯漢手裡接了大燭,親自爲於信達照路,又衝許光照道,“老弟呀,快把姐妹叫出來,就說,恩人來囉,嗯嗯,恩人來囉。”
進得大堂,許把總扶了於信達坐在上位,自己倒退兩步,單腿跪地,兩手抱拳,卻又豎着兩個大拇指,朗朗道:“富順三義社自貢堂堂主許建平,拜上三河誠義社少於少舵主。”
於信達大張了嘴,半天恍過神來:“你……許把總……”
許光照:“哦,富順袍哥三義社,老大自是龍雲輝龍舵爺,此地設了自貢分堂,堂主便是許兄。”
於信達:“啊喲,不知,實實的不知,許把總……哦,許堂主休要責怪,哈,休要責怪。”
田大刀:“信達呀,趕緊的回禮噻。”
“哦,禮……”於信達卻摸了腦袋,“啊呀,這個,我會不來的嘛。”
安忠良:“許堂主呀,我家少爺尚未承位,於這袍哥人家的禮節,實實的知不得的。我來代了少爺行禮,行啵?”
許把總看向安忠良:“敢問哥子,你是……”
安忠良拱手道:“安忠良,三河誠義社於老舵爺屬下,做一些夜晚的行事。”
許把總:“夜晚的行事?呵呵,十三爺噻。咱先拜過了小舵爺,再拜你十三爺哈。”
安忠良:“啊呀,許兄呀,你誤會囉,誤會囉。依我之意,都非外人,講究那些個虛禮的,作甚?”
“哈,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咱們隨意地坐了喝茶,反更親近。”於信達趕忙趨前,伸出雙手虛扶了許建平。
咱中國自古的禮儀之邦,於禮節甚有講究。這個“虛扶”,其實就做個攙扶的樣兒,並不真的用力去攙去扶。就如“虛坐”,其實並不實實地把身子坐在凳椅上,不過只捱得半邊屁股,做個“坐”的姿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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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信達恍然明白過來:這許建平明裡穿着鹽巡營的把總官衣,實則入在袍哥,又是自貢分堂的堂主,想要探得自家的根底,還不易如反掌?
許建平歸了座位,笑對於信達:“少爺呀,剛剛聽得你呼光照作許兄,我呢與光照本是兄弟,咱想高攀一高攀,欲與少爺兄弟般的稱呼,可好?”
安忠良:“天下袍哥是一家,本該兄弟相稱的噻。”
於信達擊掌而呼:“甚好,甚好!許老哥。”
許建平:“愚兄這廂在。於老弟。”
於信達:“嘻嘻,小弟這廂在哩。”
一屋的笑。
袍哥子上得茶來,於信達端了茶盞,正送在嘴邊,卻見從內府裡出來兩個婦人。
於信達楞了大眼,大張了嘴巴,傻傻地盯了兩女人看。
“夫人,快來快來,拜過恩人,嗯嗯,三河於家小少爺。”許建平一邊扶了紅衣婦人,一邊又衝許光照道:“你也來噻,同了小妹,拜過恩人噻。”
許建平扶了紅衣婦人,許光照扶了綠衣婦人,納頭便拜。
於信達仍是目不轉睛地盯了,傻傻地看:“哎呀哎呀呀,這……這個……”
田大刀:“哎呀,我說老許呀,免了吧,這些個虛禮,免了吧。”
於信達:“免了,免了……這兩貴婦,怎的如此?長得畫兒般的漂亮,也就罷了,竟還一般的高矮,一般的圓臉龐,就連頭上的雲髻也一樣,若非一個紅裝,一個綠裳,誰認得是兩人?”
許建平:“哈哈,啥子貴婦喲,親親的雙胞姊妹。紅衣的是姐,稍胖一絲兒,乃賤內,綠衣的是妹,稍瘦一絲兒,乃許老弟的內人。”
於信達擊掌而呼:“哈哈,哦,親親的兩弟兄,娶了親親的兩姊妹,哈哈,這姻緣,哈哈……”
許建平:“非也,非也。她兩姊妹,親親的雙胞胎,不假,老哥我與光照,卻非兩弟兄……也不對,是兩弟兄,卻非親親的。”
於信達搔搔着腦袋:“呃,我見那門匾上寫着‘許宅’,路上又聽許兄說是同院而居的兩弟兄,怎的不是親弟兄麼?”
許光照抿了嘴笑:“少爺呀,我乃富順縣城人,許大哥乃威遠縣人,雖都姓許,卻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皆因各娶了這雙胞姊妹,我倆做了連襟的兄弟的。”
於信達摸摸腦袋:“哦……許家兄弟,娶得親親的雙胞胎姐妹,噫,這裡面怕是有得故事呢?”
許建平:“我家丈人姓李,就這檀坎上世代的老農,祖上傳下幾畝田地,也就現今這院房舍的地皮兒。”
李家父母只生得一雙姊妹,因是一胎雙胞,長得一副俏模樣兒,甚得鄰居喜歡,便把姐姐呼作大美,妹妹哩,自然就呼作二美了。
幾畝土地雖產不得多少糧食,但夠糊嘴,李老漢又在井竈上做工,日子雖不寬裕,倒也勉強過得去。
但到後來,這地兒打得數井,汲滷煮鹽,難免的那鹽滷遍地流淌,李家的數畝土地又挨在井竈邊,受得鹽鹼浸染,再種不得莊稼,與鹽戶理論吧,人家有錢有勢的,理論不過,只靠李老漢井竈上傭工,家中生計便艱難起來。李家主婦也顧不得那多了,田地產不得莊稼,鋤頭鐮刀自是沒用的了,收撿了扔河裡,去得井竈上攬些工人的髒衣髒褲,替人漿洗縫補,找得幾個零碎銅板兒,幫襯着家用。
光緒元年(西曆1875年),關中大荒,史稱丁戊災荒。先是半年的大旱,接着連月的暴雨,黃河決堤,關中頓成洪澤,繼之瘟疫流行,歷時四年,許多災民逃得咱四川來,更有鹽商避難自貢,難免的就把災呀疫呀的帶了過來。米價一天一翻一個筋斗,蹭蹭地往上漲,那疫更不認人,誰沾上誰倒黴。
這李家偏偏的就倒黴:李老漢沾了這瘟疫,倒在了牀上。
李家主婦可就難囉,家中自是沒得積蓄,沒得銀錢買米度日,更沒得銀錢問診撿藥。
幸好一些大商大戶的行起善事,搭了粥棚。李家主婦每日裡的事兒,便是捧了個大瓷碗,一手牽了大美,一手牽了二美,三母女去粥棚討得一碗稀粥,只任李老漢躺在牀上等死。
自貢人都曉得,粥棚所施的米粥,商戶人家湊得銀子,再由三河誠義實商號船運了來的。
一日,於慈恩於東主隨了船來,閒來無事,便站在粥棚邊看,恰恰看得李家母女三個捧了一碗稀粥,去得無人處,用小匙舀了餵給大美,再舀一匙給了二美,再一匙餵了自己,一邊分食,一邊想起牀上等死的男人,禁不住的悲從中來,掩了臉面抽抽咽咽,再想到若是丈夫死去,只留得孤兒寡母的三人,這往後的日子,哪得過喲,禁不住地抱了兩個女兒,放開了喉嚨嚎啕。
於慈恩好生奇怪,又見兩個四五歲的小女娃娃一身的皮包骨頭,便捱過去相問,知得李家情況,便教夥計提來一袋,大約二三十斤白米,又掏得數兩的碎銀。
於信達眨眨眼,望向半空:“這事兒,卻是從未聽得老爺子說過。”
田大刀:“嘿,咋說?咱家商號救人救難的事兒,還少麼?若是都一一的與你說來,哪裡說得這許多?”
許光照:“就是哩。就有咱自貢兩井場吧,受得於家恩惠的,十戶怕不七八戶的,哪裡說得?”
於信達:“嗨,不就區區幾斤白米,再有區區幾兩碎銀的麼?何足掛齒,何足掛齒。”
許建平:“若是放在平時哩,二三十斤米,數兩的銀子,還真就何足掛齒的。但於彼時彼景,米糧雖少,卻是濟命之糧,銀錢也不多,卻也是救命之銀的啦。因此麼,我那老丈人老丈母的,時時的說與我聽哩,教咱勿要忘哩。”
許光照:“大哥此話非假。便是我吧,也多次的聽得岳父岳母說,須給於家老爺子立個長生的牌牌的哩。”
田大刀:“難得李老漢有這心,咱替義父謝過了。唉,看來這世上,知恩圖報的人也是有的,若都如陸家哥兒的那般的,恩將仇報,也就教人寒心囉。”
許建平:“這報恩不報恩的,還須兩說。但這知恩記恩,卻是必須的。”
許光照:“就這話兒囉。就我家賤內,哦,二美那婆娘,也常囑我哩,若說報恩哩,咱是沒得那本事,但既是做了於家商號的夥計,只把事兒往好了做,便當是報他之恩的了。”
於信達撓着腦袋:“嘿嘿,這個大美二美……嘿嘿,倒是一段好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