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頭上

由 頭(上)

康熙四十一年七月,日子遠比以往還要悶熱,知了早早地停在樹梢叫嚷,宮中上下也已經準備好冰盆擺在各處主殿,饒是如此,依舊有種讓人透不過起來的窒悶。

就在這個時候,宮中傳出皇十三子胤祥被今上訓斥的消息。

起因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十三掌管兵部以來,雖不像從前大阿哥在時對軍務那般嫺熟老道,但他勝在年輕,做什麼事情都有一股衝勁,很快跟兵部上下也混得不錯,加上他與胤禛同氣連枝,朝中上下都將他看成四阿哥一黨。

被康熙訓斥,也是因爲兵部的事情。

一日康熙心血**,將十三召到跟前,詢問兵部相關事宜,問的是前幾年地方瓊州黎民被逼起事的騷亂。

這件事發生在康熙三十八年,當時胤祥還沒有入駐兵部,自然也就不甚清楚,康熙所問,他多是答不上來,康熙發了一通火,並斥責他“好逸惡勞,不學無術”,索性將他兵部的差事卸了。

革職的旨意隔天就發下來了,連着一起的,還有另外一道聖旨,卻是讓皇十四子胤禎接替胤祥,掌管兵部。

此事一出,舉朝譁然,衆人明裡暗裡,大都議論紛紛。

十三阿哥素來得蒙聖眷,恩寵有加,連拜祭泰山也派他代爲出巡,康熙對他的寵愛可見一斑,更重要的是,胤祥與四阿哥交好,從小就是跟在四、八兩位阿哥後面長大的,關係匪淺,隱隱已經被歸爲一派,如今卻在四阿哥黨風頭正盛之時被革職,這後面究竟有何深意,老爺子是不是想透過這一件事,告誡點什麼?

“八爺,若您無意於那個位子,就萬萬不可再摻和進去了。”沈轍在得知消息之後立刻趕到書房來找他,開門見山便是這句話。

胤禩臉上不見意外,淡淡道:“子青勿急,先說說你的理由吧。”

“理由很簡單。”沈轍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全然沒了平日的斯文,抹抹嘴,這才道:“六部之中,首重戶部,戶部管天下錢糧,四爺經營打理了這麼些年,戶部就算不是他的囊中之物,也只怕遍佈了他的暗線。其次是吏部,吏部在八爺手裡,四爺自然無需擔心,但也正是這個無需擔心,反倒是讓上面那位擔心起來……再者還有兵部,十三爺剛剛接手,根基未深,但如今六部最重要的三部,盡在四爺之手,您與十三爺在四爺身邊,隱然已是左右臂膀之勢,如此一來,皇上還能放心麼?”

沈轍說罷,嘆道:“只因之前您不想爭大位,子青也不是熱衷名利的人,因而沒有想到這一層,如今等到皇上出招,纔是恍然大悟,八爺切莫重蹈大阿哥的覆轍。”

胤禩點頭道:“看來是這段日子過得太安逸了,我將自己剔除在皇位之外,就忘了去看這些潛在的危險,如今十三被貶責,必是老爺子想敲山震虎,警告四哥。”

沈轍嘆道:“正是此理,所以一旦皇上起了疑心,下一個要對付的,只怕就是八爺您了,唯今只有一計。”

他沒有說下去,胤禩也兀自沉默不語,端起茶盅啜了一口。

茶香在鼻息間縈繞,午後的陽光自屋外照進來,在地上留下一層斑駁光影,溫暖得幾近灼熱,然而兩人心事重重,顯然也不覺得熱。

半晌,胤禩擡起頭,嘆了口氣,接上沈轍之前的話:“自污。”

沈轍點頭苦笑道:“八爺聰明絕頂,必然也能想通其中關節,只是皇上那邊,怕要費些勁,若是一個不好,怕是以爲您藉機要挾,又或恃寵而驕。”

胤禩不語,片刻方輕描淡寫道:“當皇帝的兒子,真難。”

他活了兩輩子數十年,到現在也沒法完全摸清老爺子的想法,也許正是因爲這樣,當年的自己纔會失敗吧。

沈轍搖頭苦笑,誰說不是呢,他跟在胤禩身邊這麼久,看了無數勾心鬥角,處處盡是殺人不見血的招數,饒是他不過一個小小的幕僚,也覺驚心動魄,何況是身在局中的皇子阿哥們?

然而通往那位子的路上即便是如此遍佈荊棘刀劍,也還有無數的人前仆後繼,飛蛾撲火般爭奪,說起來,他跟的這位八爺,可算是其中的異數了。

翌日下朝時,胤禩與胤禛並肩而行,旁人本想上前搭訕招呼的,見了旁側的雍親王,卻都止了腳步,只是諾諾地站在一旁,那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倒似見了閻王。

胤禩不由笑了起來,調侃道:“四哥好魄力,越發威嚴有氣勢了。”

胤禛睨了他一眼,淡淡道:“若不是如此,只怕要有更多的人要不請自來,就如當年的大阿哥一般。”

最後那句話聲音極低,胤禩卻聽得分明,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不由心頭暗歎。

大阿哥正是因爲鋒芒過盛,周圍聚集了以明珠爲首的一幫人,纔會引得康熙下決心剷除這股勢力,如今胤禛雖非有意,卻隱隱成了超越於太子之上的又一股勢力,這豈是康熙所樂見的?

那頭胤禛卻似毫無所覺,邊走邊道:“明兒個是弘暉生辰,他嚷着想見你,帶上寶寶一起過府小聚吧。”

胤禩斂下心思,笑道:“那可要給他挑點稱心的賀禮了,那些珠寶玉石他想來是不感興趣,小小年紀更不懂欣賞書畫,如此四哥便陪我去外頭買點小玩意回來哄他吧。”

胤禛的神情微微柔和下來,點點頭。

此時將近晌午,二人皆是腹中空空,便先找了間客棧的二樓坐下。

夥計麻利地記好菜名又匆匆去準備,胤禩笑道:“四哥可還記得當年我帶你來吃過的榆錢面,如今掌櫃就是當年那小麪攤的主人。”

胤禛眉頭一挑,果然有些意外:“手藝確實不錯,他也算熬出頭了。”

胤禩先前那句話不過是開場白,此時見他神色淡淡,倒有點不知如何開口,沉吟片刻,索性直截了當道:“我想找個由頭,讓老爺子革了我的職。”

胤禛一怔,臉色沉了下來。

“爲什麼”

胤禩直視着他,眼底一片清明之色。

“我不能讓你功虧一簣。”

十三爺被革職,怕是聖上不滿四爺近來作爲,想借此作爲警告,如果八爺想撇清與您的關係,必然也會主動退避,如此一來,聖上的怒火,便都在您一人身上了。

這是昨夜密談時,戴鐸所說的話。

只不過胤禛並沒有信了他的話,不僅如此,還發了一通火。

但斥責之餘,細想一下,戴鐸縱然心思想歪了,有一點卻是沒有說錯的。

老爺子發作完了胤祥,下一個,不是胤禩,就是他。

胤禩不想讓他苦心經營毀於一旦,甘願自污其身,退出朝堂。

現在已經摺了一個十三,他又何嘗願意看着胤禩也爲了自己做出如斯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