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伢,你過來,我有事情想要跟你說下。”
山伢他娘一臉的嚴肅,從她臉上看不出是什麼意思,山伢娘年青時應該很美的,只是歲月的侵蝕,生活的壓迫,家庭的折磨,讓她的臉上過早的有了皺紋,身子開始乾癟,腰背逐漸彎曲,其實她才三十出頭。
山伢娘憑着她勤奮的雙手,家裡家外,農田地頭,整理的井井有條,在她嘔心瀝血的關懷和愛護下,這個家纔有了家的氛圍,纔有了家的意義,才讓山伢愛它,更愛她——他的母親。
現在,山伢的娘就站在山伢的對面,她讓他坐在小木凳上,山伢從未見她對他這麼嚴肅,心裡七上八下的撲騰,山伢不知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雖說他平時比較調皮、淘氣,但出格的事卻還從未做過。
“山伢,你也不小了。”山伢他娘慈愛的撫摸下山伢的臉,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
“是的,”山伢應了句。上個月他已經滿了八歲,他想。
娘停頓下,“你該上學了。”她輕聲地說。
山伢的心一下盪漾開來,上學是他夢寐以求的心願,山裡的孩子上學相對的晚些,一般都滿了七或八歲纔去上。
蘭花前幾天還和他說過要上學的事。
平時,山伢很好學習的,姐姐大他三歲,開學該上三年級了,平時,只要她學習,山伢都坐在她旁邊,看姐姐寫字,聽姐姐朗讀。
姐姐的字寫得很眷秀、端正,姐姐的聲音很甜美,她回過頭對山伢說:“弟,想學嗎?”
“想。”
“我教你。”
“好!”
從那以後,姐姐總是儘量抽出點時間,把她學到的書本上的知識給山伢講一遍,山伢敢虛心的說,憑藉天生的小聰明,居然學會了十之八九。
今天,山伢他娘提起這事,他自然高興無比,可山伢壓抑住。
“不,我還是幫家裡多幹點活。”他淡淡地說。
“伢,別胡塗,沒文化一輩子讓人看不起。”
“家裡需要我,我能幹很多活。”山伢說得是實話。因爲他是家裡唯一的男人,另外一個指望不上。
雖然山伢只有八歲,但是家裡的一頭牛,二頭豬的餵養,一、二十隻雞,都是他和姐姐包了的,還要砍柴,挑水。
山伢他娘要負責散落在山林裡的幾塊田地,要管理整個家,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山伢上學,他娘要操勞的事將更多,另外,還有個更嚴重的問題,擺在眼前,那就是學費。
雖然每學期的學雜費全部加在一起也就二、三十塊錢,可對於一個貧困山區 ,靠天吃飯的村莊,一個家貧如洗的境況,無形中增加的生活和心裡壓力,對於他娘來說,是可想而知的。
村沒有學校,全村上學的孩子要走二十多裡山路到另外一個大村莊上學,學校就三間教室,一年級一間,二、三年級一間,四、五年級一間,因爲越往上,學生越少。
總共四個老師,老師的工資是鄉里補貼點,學雜費裡貼點。每天上午九點上學,中午兩點放學,是爲了照顧家遠的孩子和考慮到農村的特色。放了學的孩子可以有時間砍柴,拔豬草,喂牛,放羊。
城裡的孩子是沒法想象這樣的事情,他們到了歲數,就由父母帶着去報名上學,然後坐進寬敞明亮的教室,他們中也許有些人,可能到了上初中,都需要人接送。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兩種境況分開來不覺得什麼,若是能放入同一個畫面裡,強大的反差對比就能讓人心悸,現實就是這麼幽默。
“上學吧,我已經和旺福大爺合計了,他也說這樣最好。再說,上學你一樣可以幫助家裡,你姐不就是這樣嗎?”
“我不去。”
“別傻了孩子,只要你好好學習,娘就高興了,其他的你少操心。”山伢他娘轉身走了。
看着她略微彎曲的腰身,山伢鼻子直泛酸。
在他們這個地方,失學率是很高的,很多家庭的孩子都沒上過幾年學,可山伢他娘固執的要求山伢姐弟倆都必須去上學,這在當時,在那大環境下,是多麼的高瞻遠矚,多麼的不容易。
所以,山伢和姐姐只能相互督促,努力學習,爭取用最好的成績以報答娘。
每次他們拿回成績單,山伢他孃的臉上,就會露出難得一現的微笑,美麗而欣慰。
第一天上學,山伢揹着旺福大爺給他買的嶄新的軍綠色小書包,心裡別提多高興。
對於山伢來說,自己用的某件物品如果是新的,那就是奢侈品,他會加倍的小心,加倍的愛護。
山伢走在上學的路上,他的外表看似平靜,內心其實波濤起伏,他掩飾着,不能讓旁人看出來。
山伢的姐姐山谷、二寶、蘭花、柱子,還有幾個同村的玩伴,一蹦一跳一起去上學,在起伏的山路上有說有笑。
蘭花的書包跟山伢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在書包的背袋上精心的繫了根紅繩子,花一樣,又象蝴蝶伏着。
二寶說:“蘭花、山伢是一對。”
山伢說:“二寶你把話說清楚,什麼一對,是一樣,書包一樣。”
二寶執拗地說:“一對,一男一女,你看蘭花的書包是一個女的,紮根紅頭繩。”
很快,山伢的書包上也有了一朵這樣的花。
二寶大叫,“蘭花就是偏心,蘭花喜歡山伢。”
蘭花的臉就紅彤彤的,漂亮極了。
她幾個小碎步走到山伢他們前面,迎着初升的朝陽,她的大辮子在腦後一搖一擺,她的花衣裳在山風中飄曳,她渾身鍍上紅光,太陽就在她的前方,她彷彿整個人都走進了太陽裡。
四周空曠的山谷,谷裡雲蒸霞蔚,此景使山伢驚詫,以爲見到了人間仙境,而蘭花就是仙境裡的仙女。
二寶說:“蘭花,唱個歌吧?”
蘭花白他一眼:“不。”
“蘭花,你就唱個吧!”山伢說。
蘭花白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山伢發現,同樣是白了一眼,這眼裡的內容卻絕對不同的,白二寶是你想的美,我纔不唱呢。而對山伢,是一種含情脈脈的嬌嗔,這種含情的嬌嗔,在山伢的記憶裡深埋不可磨滅。
往後無數的日子裡,不管是山伢開心還是寂寞,不管是人多還是獨處,他都會時而想起那樣的白眼,一股暖流就甜蜜了他的心田,那種滋味,不能爲外人道爾。
蘭花輕啓嘴脣,牙齒雪白,她看着山巒,看向太陽,一種天籟之音就在山裡響起,這是最天然的歌聲,不帶任何裝飾,雖沒有其它樂器伴奏,四周也沒有煽情流淚的觀衆,但在山谷空鳴的混響下,顯得是那樣的悅耳動聽,滌盪塵埃。
郎在山那邊喲,
山隔山那個遠,
姐我想起你喲,
眼裡那個淚漣,
不知何時來喲,
我倆那個相見,
牽着那個手喲,
肩就並着那個肩。
蘭花用山裡妹子特有的清脆嗓音唱着山裡世代口口傳唱的民謠,這些歌是她聽她媽媽平時哼唱的。
山伢看見山裡的晨鳥撲騰着翅膀朝他們飛來,草裡的蟲鳴都停止了叫聲,而那稀疏的樹木一個個站直了不再搖晃。
要是能一直聽蘭花唱歌多好啊!曾經年少的山伢那樣的想,那時的日子爲什麼能那樣的簡單?
“沒羞,沒羞,蘭花想情郎了。”二寶拍手叫起來,蘭花的臉羞得更紅了。
山伢眼前的幻境破碎,心裡不禁有些惱怒,他瞪了二寶一眼,表達着自己的不滿。“就你瞎咋乎,滿好的意境都讓你攪和了。”
二寶吐下舌頭,做了個怪像,“少來,這就幫上了,你還沒娶蘭花呢。”
你說你就一小屁孩,毛都沒長齊,知道個什麼,一天到晚都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
當然,山伢也是個小屁孩,確實老想着怎麼娶蘭花。娶蘭花有錯嘛!
“我……”山伢掄起了手要打二寶。
“來呀,來呀。”二寶調戲着他,然後跑了起來,二寶跑到那塊突出的岩石上,衝着遠處的大山叫喊:“蘭花喜歡山伢,蘭花喜歡山伢。”
聲音在山谷迴盪,一聲接着一聲。
山伢心裡美滋滋的,蘭花就是喜歡他,他也喜歡蘭花,若能長相廝守,他希望是一輩子。
姐姐山谷、柱子等人都笑嘻嘻的,在他們身後看着,而蘭花並未太羞澀地看了山伢一眼,山伢的心裡又灌滿了蜜。
那是山伢兒時最快樂的回憶,他真想將時間象膠片一樣,定格在那個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