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山伢十五歲,在縣城上初中,姐姐山谷在縣裡唯一的重點中學上高三。
姐姐的學習一直很好,經常全縣同考前幾名。
由於讀初中住縣城,花銷自然更大,山伢幾次都說不上學了,供姐姐山谷一個人讀書就好。
山伢他娘就是不同意。
這一年的春天,春暖花開,漫山遍野的野花無邊無盡,好看極了。山都是綠的,前幾年種下的樹苗,如今開始回報於人,人們的心裡慢慢的有了喜悅,看見了希望。
這一年,村裡來了一幫人,是一個勘探公司的,據說他們來大山是爲了勘探山的地質構造和礦藏儲量,看有沒有開發價值。
這事在山裡象泥石流般衝擊所有家庭,人們奔走相告,象參觀風景似的觀看勘測隊,勘測隊也象看大猩猩似的看他們。
勘測隊住進山伢他們村,一共有四十多人,在一塊空地上 蓋好簡易房子,就算紮根在這鬼都不打架的地方了。
勘測隊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現代化設備,是大多數山裡人這輩子都沒有見過的 ,人們都睜大眼睛,感嘆它的神奇,讓人產生聯想,一個小小的勘測隊就讓山裡人有了劉姥姥進大觀園之舉,帶給山裡人的衝擊是無法估量的,在人們塵封老舊的心裡象開了個口子。
這是一次巨大的衝擊,是過去和現代遭遇,是先進和落後的碰撞。
那時候雖然也有一部分村裡年輕的壯勞力走出大山,出外務工,但佔的比重很小,對山裡人沒有太直觀的影響,以後山裡人慢慢走了出去,或多或少都和勘測隊有關。
勘測隊需要一個做飯的,經尋問和旺福大爺的幫助,他們找到了山伢他娘。
娘欣然接受,這可是天上掉下餡餅的美事,原材料主要由對方提供,早晨提前在家熬上稀飯,蒸好饅頭,有時是包子;中午、晚上做飯,再炒幾個大鍋菜。一天雖然忙碌,但是勘測隊答應一個月給三百元工資,這對娘來說,已經是天文數字,想都不敢想的。
娘用自己的勤奮和聰慧,做出可口衛生的飯菜,贏得勘測隊的讚賞,尤其是他們帶隊的一個隊長,經常來山伢家看看坐坐,有時和母親拉些家常,一來二去,就熟絡了起來。
初中的學習比高中管的鬆散些,每個星期能有一天半放假休息。山伢回家幹完活後,有時也跑去看勘探隊幹活,有時跑去看那個叫彩電的東西。
看着他們幹活時熱火朝天的場面,休息時隨和歡鬧的情景,山伢羨慕極了。
慢慢的娘臉上有了笑容,人也精神許多,山伢心裡也跟着高興。可一些不好的閒言碎語,卻風一樣地傳到山伢耳裡——說娘和勘測隊長的一些事。
山裡人是樸實的,但不知爲什麼,特別熱衷於別人的男女關係,褲襠裡的那些事,並且憑藉着自己並不豐富地想像充分地發揮,以一種少有的嘴對嘴的方式快速地傳播開來,不亞於廣播的速度。
許多捕風捉影的事,硬是說的有鼻子有眼,就像當時在旁邊看到了似的。
山伢內心矛盾而苦惱着,不知如何是好。
旺福大爺感覺到了。“山伢,許多事情你現在還不明白,練武講究心手合一,做人講究心靜意明。讓別人說去吧,不要心浮氣燥,相信你的娘。”
山伢雖然平時聰明,這時卻有些聽不懂。
其實山伢深愛着他娘,娘辛苦操勞一輩子從未有任何怨言,山伢不止一次發誓長大後要掙多多的錢,讓他娘過上好日子。
可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閒言碎語,心裡總堵得慌。
山伢還不懂事,還沒有瀟灑到把一切都能置若罔聞的境界,還做不到,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那天回家,山伢經過村子,一路上總覺得有人在他身後指指點點,鬼鬼祟祟的,當他回頭,那些人就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幹着手裡根本沒心思乾的活。
這些善良的人都怎麼哪?
走到家門口,勘測隊長剛好從家走出來,對山伢友好地笑笑,並拍拍他的頭。
雖然很普通的一個舉動,山伢的心卻咯噔一下,隱隱有些不安,厭煩地甩下頭。
隊長識趣地走了。
山伢進屋,娘正在鏡子旁邊梳理着頭髮,上次她梳頭是什麼時候?山伢已經不記得了。
這段時間,娘顯得精神煥發,山伢仔細地看着,彷彿她臉上的皺紋已經扶平,紅光滿面的,眼裡也放着光芒,其實娘不到四十歲。
母親見山伢回來,微笑地看着他,和藹地說:“回來了,快吃飯吧!”她招呼着。
山伢低低應聲,顯得病怏怏地。
“怎麼?”娘察覺出來,“累了還是不舒服?”
山伢搖頭。“他來幹什麼?”山伢問,問後就有些後悔。
“他啊……”娘看山伢一眼。“沒什麼,他們中午過來吃飯,吃完了就坐了會,跟娘拉下家常,”
“你們……”山伢張着嘴,臉有些漲紅。
“什麼?”娘緊張看山伢,不知他想說什麼。
“我討厭他,不希望他來我家。”山伢叫道,沒考慮後果。
山伢聽到娘重重地一聲嘆息,他再也受不了,轉身跑了出去,一口氣跑到那個山頭突出的岩石上,這是他經常來的地方,山伢對着羣山“啊,啊……”地大叫,發泄着心中的鬱悶。
山風呼嘯,雲霧繚繞着他,山伢張開雙臂,想抱着什麼,什麼都沒有,他感到無助和孤寂。
其實山伢覺得沒必要這樣,娘操勞一生,爲了這個家犧牲了一切,如今她有了歡笑,有了精神,山伢應該高興纔對,何必爲那些沒有證實,撲風捉影的事煩惱呢?
他應該聽旺福大爺的話,讓事情順其自然。
羣山幽谷不時傳來山伢的回聲,山伢站在這突起的山石上,顯得那麼渺小而微不足道,山伢知道,他改變不了生活的環境,他對一切都無能爲力。
站在突起的山石上,耳邊好像有個聲音在說:山伢,向前走,向前走,不要往兩邊看……他心潮澎湃,有縱身一跳地衝動,山伢想,那樣也許就能得到解脫,就能融化於藍天,從此不再煩惱,憂愁。
蘭花在他身後,她跟着山伢來的,一直沒吭聲,只是默默地關注着他孤單的背影,體會他內心的壓抑,她眼中有淚花閃動。
山伢一個人在岩石上站了很久,不管風吹,不管日曬,從夕陽西下,到月亮高掛,他想了很多很多,一個念頭突然充滿他的大腦——離開!
這個念頭一經出現,就久久的揮之不去。
勘測隊的工作範圍越來越大,越來越遠。娘在一位勘測隊員的帶引下,每天中午開始挑着擔子送次飯。
日子過得忙碌,生活卻很充實。孃的腰身挺直,精神充沛,顯得年輕了。
那個隊長到他家的頻率明顯增加,有幾次山伢放學回家碰到他,覺得隊長對他的笑容含有另一種意思。
山伢心情是矛盾的,思想很複雜,一下子也表達不清楚。
三個月過去了,勘測隊要走了,到別的地方。
其實山伢從那天后,就有種衝動地想法,跟勘測隊走,離開家,離開大山。只是這個想法一直埋在心裡,沒有和任何人說起。
“娘,我跟你說件事。”
娘看着山伢,仍然一臉的慈祥。“什麼事?”
“我不想讀書了,我要走。”山伢看向娘,還有不到一個月,他就要初中畢業了。
娘一臉的錯愕,搞不清出了什麼事。“爲什麼?馬上就要畢業上高中,怎麼說這些話?”
“讀書有什麼好,又浪費時間又看不到前途。”
“別傻了,人有知識到哪都不受欺負。”
“可我們村那麼多讀書人不還是在種地嗎?有幾個人走出去了,走出去不是也只能搬磚砌牆,幹些粗重的體力活。”
“那不是絕對的,努力會有回報。就象田地,你善待它們,辛勤的勞作,就會得到好的收穫。”
“可是我怎麼感覺不到,到最後還是隻有看老天的臉色,它纔是這鬼地方的主宰。”
“不是,事在人爲。”
“祖祖輩輩這麼多年,我沒看見。”
“山伢。”娘嚴厲地喊他,在山伢記憶中她幾乎沒這樣對過他。“你咋這樣想,你只要好好學習,其他的事少操心。”
“不。”山伢堅持着,其實他平時很少頂撞孃的。“姐姐學習好,她學就行了,我要離開這鬼地方。”
“你,”娘憤怒了,‘叭’地打來一巴掌。
這是她第一次打山伢。
山伢感覺不到臉痛,只感覺心裡刀割一樣。
娘眼裡涌出淚水,慌亂的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山伢轉身跑出去,大聲地說:“娘,兒子不孝,你就當沒生我。”山伢忍住淚,飛快地跑了。
“山伢……”身後傳來娘帶着悲意的呼喊。
……
勘測隊正在收拾東西,四周一片狼籍。
山伢徑直走到隊長面前,“帶我走。”他看着隊長。
隊長驚異地盯着山伢,一下沒明白。“哪?幹什麼?”
“哪都行,只要能離開這,我跟你們走。反正你們也是要請小工的,我只要一口飯吃。”
隊長楞了,他好像已經明白怎麼回事,一直看着山伢,看着他還顯瘦小的身軀但堅毅的眼神。“你行嗎?”
“行,我有勁,我能吃苦,幹活是我天生的本能。”山伢冷冷地一字一句的說。
“你娘同意嗎?”
“這是我的事。”山伢討厭他假惺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