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伢應聘爲聯合公司攻關部副經理後(也就是陪吃陪喝陪吹牛的三陪人員,其它什麼都不管也管不着),他有了固定的單位,也有了穩定不錯的收入。以他不高的學歷(小學畢業),能得到還算高的薪水,時常感到自豪而沾沾自喜。
山伢生活在上海,每天看着許多爲生活而奔波,滿臉疲憊的人們,看着那些生活工作仍沒有着落而發愁的來滬打工者,想着那些不爲人知的艱辛,他不敢有半點鬆懈,因爲他對那些經歷深有體會,他曾經被人叫作盲流。
實際上現在他也只是城市的暫居者,因爲他還沒有這個城市的居住證。
山伢還沒有實現心中的理想,革命沒有成功,所以他仍需要努力。
夜色已深,燈火輝煌,山伢走在城市的人行道上,這座繁華的城市,這座東方的不夜城,這時呈現在他眼前的是另一番景象。
千變萬化的霓虹燈放射着光怪陸離的光芒山伢常在想,在那耀眼的燈光後面,是否隱藏着許多不能告知的內幕。
山伢慢慢地走,品着從東邊路的入口緩緩吹來的海風,風中夾雜着淡淡的腥味,公路中間不時有轎車飛過,其中不乏呼嘯的高級進口豪華轎車,顯得趾高氣昂旁若無人。
他周圍不時有來來往往的行人,還有相擁摟抱的情侶,頭碰着頭說着呢喃的情話。
山伢深吸口煙,再把它們緩緩地吐出,很快它們在晚風中消散得無影無蹤。
從路兩邊的酒店、茶館、夜總會等屋裡面,傳出嘈雜的人聲,人們吃喝正酣,正在興頭。從隔着的玻璃窗,可以清楚的看見裡面的人在你來我往,推杯換盞的相互敬酒。
中國人就是這樣,總喜歡做一些讓人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拿吃飯喝酒的事來說,客氣的程度有時真讓人受不了。
菜上了桌,你給我夾一塊肚片我就給你夾兩片腰花,也不管對方愛不愛吃,也不管衛不衛生,反正禮多人不怪,客氣人人愛。
喝酒也一樣,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盞,你回敬我敬的一杯,我再回敬你回敬我的那杯,沒完沒了。
不管你會不會喝,不管你喝成什麼樣,楞是不辭疲勞地相勸,動之以禮,曉之以情,一個個扯着嗓門,你按過來我掐過去,不明白的人還以爲要打架似的。
‘感情淺,舔一點;感情深,一口懣;感情鐵,喝到胃出血。’不把人喝吐喝倒喝得滿地亂爬就叫沒喝好,就叫沒感情,就得罪人,就沒法辦事。
你說:都是爲了什麼?
山伢看着興高采烈的一桌人,在他們笑臉洋溢的表情後面,包含多少骯髒的交易。
正想着,一陣吵鬧,一個人踉蹌的從身旁的酒店衝出來,撞在他的身上,又止不住摔在地上。他的背上背個畫夾,有十幾張畫着各種內容的圖畫飄散在空中,落了一地,主要以素描爲主。
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看樣子摔的不輕,倒在地上軟做一團,一下子沒爬起來。他是被人甩出來的,五、六個年輕小子一個個凶神惡煞般衝出來,圍住他。
“他媽的你個小癟三,在老子面前裝大爺,你是活膩了,老子廢了你。”有人擡腳就招呼上去。年輕人抱住頭打着滾,無處可躲。
一張素描畫飛起,飄到山伢眼前。
一個七、八歲小姑娘的頭像,大大的眼睛充滿着憂鬱,從腦後繞過來的麻花辮上,有兩根頭繩扎着,象兩朵花一樣靜靜的伏着。
山伢的心觸了下,覺得在哪見過畫中人,她很象,很象……對了,很象蘭花,象蘭花憂傷的眼神默默地看着他,山伢把畫抓在手中。“住手。”他喊道。
幾個人楞地停下來,生氣的又圍住山伢。“幹什麼?找死你。”
“看不出還有打抱不平,裝大俠的。”有人叫。
山伢撇下嘴脣,顯現一絲輕蔑。“他是我兄弟,你們爲什麼打他一個,他到底怎麼了?人多欺負人少,算什麼?”
“不爲什麼,就是看不順眼。這小子該打,你怎麼着,老子就是人多!”
山伢徑直走過去,伸手去拉那個小夥子。“兄弟,沒事吧。”
那幾個人中有人來氣了,想發作。旁邊有人看山伢也長着魁梧的樣子,就拉住他。“算了算了,我們繼續喝酒,別讓這小子攪了興。”幾人鬨笑下,嘴裡不乾不淨的嘟囔着轉身,進去喝酒去了,臨走還不忘甩句話:“算你小子走運,不然非卸你一條胳膊。”
地上的年輕人慢慢地坐起,除了左顴骨有些青腫,身上有許多髒鞋印,其他還好。他人雖然還是清醒,但目光有些呆滯地看山伢伸出的手,又看向滿地散落的畫稿。
“這是你的嗎?”山伢把畫遞過去,年輕人一把抓在手中,仔細地看,愛不釋手。“這人是誰?”
“是……我也不知道。”他有些愕然。“這是前兩天在火車站見到的一個小女孩,她和她的父母來上海打工,看到她的眼睛,我深有感觸,連畫了兩張。”他笑下。
“畫得很好,我喜歡,尤其是這兩根紅頭繩。”雖然是素描,可山伢相信那一定是紅色的。
“真的?其實她當時扎着的是皮筋,我畫完後,總覺得畫面少些什麼,就隨手在女孩的辮子上加個點綴。”山伢明顯地感覺到他的眼裡閃過亮光,雖然只有一剎就暗淡下來。“我熱愛畫畫,但是沒人喜歡我的畫。”
“不,應該是到現在還沒有人看懂你的畫,瞭解你的畫。”山伢很喜歡他這神來之筆。
“謝謝你。”他的眼裡充滿感激。
“不用,朋友嘛!”山伢說。因爲他喜歡他的畫,所以喜歡上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人有時候就是這麼怪,所以就有了一見如故這個詞。
青年一身牛仔服,很休閒的打扮。在酒店窗戶射出的燈光下,他白淨充滿書生氣的臉上有些清高和對現實迷失的神態。
“吃好了嗎?”山伢問。
“什麼?”他疑惑的看山伢。
“沒吃好我們繼續,我請客!”山伢指了下酒店裡面。
“好。”青年人一下子來了豪氣。抓住山伢伸出的手從地上彈起,看着散落的畫不無惋惜的說:“算了,還可以重新畫。”他把手中山伢給他的那幅畫仔細地展平,小心地放進畫夾裡,然後過來搭着山伢的肩說:“走。”
山伢笑笑。
青年人徑直走到剛纔那夥人的旁邊坐下,引來不少敵意的目光。“老闆娘,老闆娘……”他大聲喊。
一箇中年婦女快步走來,很緊張地看着兩邊的人。“把剛纔我的菜熱一下,再上兩個菜。”
中年婦女衝他倆悄悄地直作揖,生怕再出事。
山伢笑下,很隨便地說:“阿姨,沒事。我們是來吃飯的,放心,揀兩個拿手好菜端上來就是。”
“是啊,阿姨,我倆纔不會象瘋狗一樣亂咬人。”他說,挑釁般地看着旁邊的人。
旁邊有人要站起來,被拉住。
“大哥,你喝酒嗎?”
“隨便,我不怎麼會喝,平時喝或不喝都無所謂。”
“我只喝啤酒。”他笑下,很青春。由於扯到疼處,不盡抽下嘴角吸了口涼氣。“媽的。”他罵句。
看不出挺文靜的人也會這個。國粹嘛!誰不會來兩句?
酒上來,菜也很快上來。一盤爆炒腰花,一盤紅燒雞塊。老闆娘仍然不是很放心,生怕再出事,折騰不起,所以態度好的沒得說。
青年人給山伢倒上酒。“來,我敬你一杯。”他和山伢邊喝邊聊開。
“叫什麼?”山伢問,到現在還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王遠,你呢?”
“常久發,特俗,沒你的名字雅。”
“雅什麼,那是用來形容女性的字眼,男爺們用酷。”
“好,我又長了知識。”
“不敢當,我沒那能耐,我叫你發哥。”
“行!那我就託大,叫你一聲兄弟。”山伢一點也不客氣,反正王遠也不是第一個,小楊就愛這樣稱呼他的。
他這滄桑的臉還真有點好處,見人不吃虧,總顯得成熟老到,有種京官的味道,見人大三歲。
王遠專業美術大學畢業,學歷碩士研究生,出生在書香門第,祖上比較富有。父母是老牌知識份子,改革開放後待遇提高很快,前兩年到美國定居去了。
他不願意去,說吃住不習慣,其實是不想在父母身邊被約束。這兩年他滿懷熱情,揹着畫夾成天轉悠,天天畫畫創作。可是未曾想,所有的艱辛成果不被人認同,不被看好,心裡不是個滋味,人也有些沮喪,逐漸的自暴自棄。
懷才不遇的人,都有點憤世嫉俗。
山伢憑着頭腦裡知道的一些事例倒出來開導他。“所以說你彆着急,這也沒什麼。現在只是開始,幹任何事都有個過程。就比如說我吧,一直想發財,賺的是盤滿鉢滿,家財萬貫,到現在還不是一場空;你看飯高(梵高),他活着的時候無人知曉,窮困潦倒,甚至最後自殺。過世後,卻被世人熟知,一下子成了巨大的畫家,火得,隨便一幅畫打搶,那畫可值錢的緊。”
“可我希望和他剛好相反。活着成名成家,大紅大紫,死後管他有沒有人記得,反正我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