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只覺她現在走的每一步都很艱難,連着發生這麼多事後,她已無法再像往常般坦然面對阿水。
那日晚宴過後阿水其實都有過幾次來找她,不過都被她裝睡或找藉口躲過去,她不知道那些拙劣的藉口是否已經引起他心裡更多的猜測,只是性子使然,他絕然做不出強迫她的事。
她不見人,他也不勉強,只是看着綠檀每次欲言又止的神情時她心裡對自己的厭惡又多了一分。
連着幾日閉門不見任何人,腦子裡一遍遍迴盪着那晚那個人的樣子,說的話。
不知爲何,她不敢相信他的話,隱隱總有種感覺,一有信任,便有傷害。
此時此刻,她最想見的反而是笑三生,只是他自那晚後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於是,她果斷做了一個決定:出宮。
自然是偷偷溜出去的,那晚她雖安置好了昏迷的綠檀,臨時也補了藉口,不過那小妮子分明是不信的,私下裡越發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出宮的令牌她是有的,在牀上僞裝了一個睡着人的樣子,便急急出發了。
站在繁華的帝都大道上,她才迷惘,出來的急,反而不知道要從哪裡找所謂的真相了。聽見不遠處茶樓里人聲鼎沸,她循聲而去,卻是堂中坐着一個老者,講的正是當朝新帝的事。
尋了個坐處,叫夥計上了茶點,靜靜留心着。
“上回說到咱們辰帝喜竹,咱百姓也跟着以養竹爲榮,諸位可知這其中緣由?”
底下有人搖頭。
老者捻鬚一笑。
“說起此事,還要從辰帝的姓氏說起,辰帝不隨父姓隨母姓,傳聞辰帝之母柳氏,本是一神秘大家之女,這個家族行事極爲隱秘,當年與先皇的一段偶遇也是傳爲佳話,柳氏極喜竹,相傳先帝就曾在二人別院出植滿了翠竹供當時已有身孕的柳氏觀賞。所以辰帝喜竹,怕是多有這個母親的原因。”
底下人皆露出恍然的表情,悠然獨坐在一角,神情有些凝肅。
印象中好像有人問過她喜不喜歡竹子的話,而她的回答是什麼?
她無法準確的想起來,心裡卻清晰知道,那是來源於她掩埋深處的真實記憶,心有振奮,便愈發聽得仔細,可越聽着,腦海便越是不可遏的出現一個模糊的輪廓。
陌上公子,溫潤如玉。
印象中,似乎還有一位與阿水極爲相似的人。
她皺着眉仔細想,額上已滲出一層細汗,驚覺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臂,驀地一擡頭——
“是你!”
來人依舊狂狷散發,眸眼雖是清亮可眼底隱隱還是染了一些青灰,他打斷她將要出口的話,“此地不宜談話,跟我來。”
悠然點點頭,直至二人到了外處一僻靜角落。
“你能出宮?”
悠然腦裡一瞬閃過什麼,“阿水並沒有限制我的自由。”
笑三生挑了挑眉,卻是給了她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阿水?”
失蹤才幾個月,就熱乎成這樣了?早就聽聞辰帝與她感情甚好,當初他只當笑談,如今真真見了,卻突生了一口上不去下不來的氣,這個女人,他看她就活的很好。
心中結鬱,臉上的嘲諷便愈濃了幾分,“也是,從丞相到皇帝,改名換姓也是應該的,不對,姓倒是沒換,該說他是膽大呢還是囂張?”他語氣不明,只是微勾的脣角不曾減下。
“你說什麼?”
“你管我說什麼,反正你都想不起來。”
悠然臉色不愉,一見面就給她甩臉子,當即語氣就沉了下去——
“我得罪你了?”
“哪敢呀。”他陰陽怪氣的回了句,繼續道,“你放着你的阿水不管,跑出宮做什麼?”
“找你。”
“找我?”
笑笑眉眼一挑,似有些意外,見女子再次點點頭,這才發現,她面有憔色,臉色也不甚好,眸光閃了閃,“找我做什麼?”
被問,悠然猶豫了片刻,然後才定定視着他,“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她再次緩而鄭重地點頭。
“怎麼不去問你的阿水?”
見她面色一變,笑笑忽的心情就好了幾分,他存心的,誰叫這死女人讓他白白擔心了這麼久?
“說罷,想問什麼?”他環着胸斜靠在牆邊,說不出的閒適。
悠然張了張嘴,才發現要問的事情太多不知要說哪件,思忖了一會,略帶忐忑,道:
“我們認識多久了?”
“快一年了吧。”他望着庇廕外的驕陽打了個哈欠,回憶着第一次追捕她的情景,不自覺挽了脣,“那時也是這個時候,熱得很。”想着那是他第一次在一個女人手裡吃虧,一轉眼,竟也過去一年光景了。
悠然思緒轉過,“那,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嗎?無話不談的那種?”
“誰跟你無話不談?只不過是出過生,入過死,吃過大鍋飯,睡過大板牀,少給爺自作多情。”
悠然癟癟嘴,他有必要把嫌棄擺的這麼明顯麼?不過他這樣的語氣倒是莫名的讓她輕鬆。醞釀了半天的問題終於撩了出來。
“那你可知我身邊除了你以外還有什麼知己好友麼?關係很近的那種?”
哪知笑三生聽了意味不明的投來一記笑,盯着她眸光如炬,讓她有種無所遁形的錯覺。
“你確定不先問問你是不是有夫之婦?”
“那我是麼?”
“不是。”
就在悠然驀地鬆一口氣的同時,男子忽的近身彎腰對她對視,拋下一句“可你有婚約啊”。
她定在那裡,不覺聲音微抖,“你剛剛說什麼?”
“你的阿水沒告訴你麼,你是前黛國先帝欽點的漱漣王妃。”他看着她驀地蒼白的神色,一頓,還是狠心將事實說了出來,“琅帝登位改黛爲青玄,而你,是他唯一的妻,青玄唯一的後。柳夢留明知你的身份,卻仍留你在身邊,他想做什麼,阿不,你真的知道麼?”
悠然踉蹌着大退了幾步,面上血色盡失。
柳夢留,柳無殤,阿水……
她忽的閉了眼,心中不知是痛是驚。
“瀲灩無聶雅夢留,少年拜相,氣容非凡,卻不知滅府前夕飛出了黛國,成了辰國的新帝,這本就是一場局,你——”笑笑不知何時斂了嬉笑,“我只是沒想到,你遭逢追殺失蹤後竟是被他救起。”
他隱秘的藏着自己的心思,卻將她所有的心事都看的明白,若不是那妖如魔般男子的強勢奪取;若不是那清如朗月般男子的自顧抽身……
鳳無聶若真的在意她,就不該在她出事之際保護不好她,而柳夢留,若當真在乎,那時就不該獨自離去。
他們,皆不是她的良人。
想要帶她出宮,也正是出於這些考慮。
怔怔間手已被他拉着走了老遠,她驀地住腳,“你要帶我去哪裡?”
“既然出宮了,自然是帶你離開了,難道你還想再回到那個牢籠?”他頭也不回的道。
她一愣,忘了掙脫。
“我還不能——”
他嗤笑了一聲,“還真想當他的皇后了?你覺得他會善罷甘休麼?”
他沒指名道姓,可悠然一下就明白他說的是誰,心陡然跳了一下,那晚那個紅衣男子的臉剎那閃進了腦海,渾身一個激靈,竟生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而這時察覺到身後不妥的笑笑卻是停住轉身視她,微蹙着眉,一雙墨黑炯利的眸凝着暗光。
他到底做了什麼竟讓她如此懼他?
他只是隱隱覺得她與他之間的關係並不像外界傳言的那般,此間種種,除了已然失憶的她,便只有那個男人自己知道了。
想起之前探得的消息:那日他出動龍影衛決殺鳳珏,而她卻正與鳳珏在一起,若不是鳳珏拼死相護,她只怕是難逃一死,所有的謎團都隨着鳳珏的死而石沉大海,她如今又這般,他幾乎斷定,那日必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在她身上。
思緒千轉不過一瞬,復又拉起她走着,“不是說要找回以前的記憶?帶你去見一個人,她見了你應該會很高興。”
鍾語素的休養處是一處尋常民宅,她本是心性堅忍之人,那一日雖說受了屈辱但好在及時被笑三生救下,休養了幾日,外傷已經好全,只是那日計劃生變沒將阿不救出,一行人便暫住了這裡,預備重新謀動。
這一日,她正在細細查看着辰宮地形圖,聽着外邊熟悉的腳步聲,心中微動,一擡頭,卻是驚得震在那裡。
眼中有不敢置信有驚喜有激動,只是定定盯着她,說不出一句話。
悠然在見到那一身淺綠春裳的女子是明顯也是一震,如此一個婉約楚楚,嫣然出塵的女子竟是有些失態的盯視着她,而她卻不覺絲毫不妥,隱隱的,竟有一種親切之感。
“阿不……”
她的聲音溫柔清雅,此時卻帶了微顫,明顯很是激動,才說了兩字,眼眶卻先泛了紅。
頓了片刻,才小心走近她身前,握着她手微微顫動,反覆確認着,話也有些無語倫次。
“好,活着,就好。”
悠然亦被觸動,伸手將她淚珠拂去,“哭了就不漂亮了,不漂亮就沒人要了,不哭。”
鍾語素本是心傷,聞言又是一笑,“你還是這幅樣子。”
隨即想到什麼,“你怎麼——”她不解,看向從一開始就沒說話的男子,這也是連日來她第一次正面他。
“她是自己出宮的,恰好碰見了。”笑三生直直看着她,然後視線重新落在悠然身上。
語素點點頭,又想到什麼,“阿不,你——可還記得我?”
“笑笑說,我以前都喚你素素,現在還是這樣叫可好?”
女子柔柔一笑,點點頭,正想說些什麼,一旁的男子已經出了門口,“你們好好聊吧,我出去逛逛。”
說把,人已不見身影。
“他這是怎麼了?”
“許是害羞了,他以前最不喜你這般喚他,可你——”
“可我就是喜歡這樣噁心他是麼?”悠然挑眉,看着女子掩脣輕笑的樣子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