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忠做了個噩夢:一陣陰風吹開了他臥房的門,一具無頭男屍徘徊在門外,聲聲叫着他的名字,嚷着還我頭來。李全忠如墜冰窟,渾身涼透,他想跑,但身軀重似千鈞,一動不能動。他想叫,胸口卻似壓着一塊巨石,喉嚨又似被人扼住,嘴張着卻發不出聲來。他急出一身熱汗,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胸腔更是脹的要爆開……
“啊,啊!啊!!”
持刀守衛在廊下的胡川聞聽屋裡有異響,慌忙闖了進去,見李全忠雙手扼着自己的喉嚨,挺直身子在那乾嚎,忙一個箭步躥上去,連推帶搡再拍臉,李全忠終於“啊”地一聲叫出聲來,渾身虛汗淋淋,人卻一下子清醒過來。
“大哥,怎麼啦?”
“……沒什麼,做了個噩夢,一具無頭屍就站在門口,聲聲向我索命。你說怪不怪。”
“是有點怪,頭都沒了,還怎麼說話,用肚臍眼嗎?”
“你呀。”李全忠被逗樂了,接過胡川遞過來的溫茶喝了一口,問:“幾更了?”
“剛過四更,你再睡會吧,這地方陰氣太重,明日我抓倆尼姑過來念經超度超度。”
李全忠笑了笑,沒有應答,他下意識地朝門口望了一眼,盡是爲他守夜的披甲衛士,心下稍安,對胡川說:“招呼弟兄們出去吃個宵夜。”胡川心裡很高興,李全忠已經很久很久沒露笑臉了。都說做節度使風光,其實官越大壓力也越大,風光是給別人看的,心裡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他忙應了一聲,招呼門外衛士輪番去吃宵夜,又趁着李全忠高興,親自去炒了兩個菜,他要陪李全忠吃個宵夜。
菜剛安排好,韓義卻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在胡川耳邊說了兩句話,胡川面色盡失,急忙屏退左右,又親手關了房門。
韓義這才壓低了嗓音對李全忠說:“出大事了,韓弘遇刺了。”
李全忠“蹭”地站了起來,差點把桌子帶倒:“消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是我埋在韓家的探子報的訊,此人出身孫府,恨韓弘不義,轉而投靠我,我見他身份沒有暴露,又能接近韓弘,就令他潛伏待機。他的妻兒老母都在我的手上,斷然不敢糊弄我,消息絕不會有錯。”
“韓公武有什麼動靜。”
李全忠一邊說一邊轉身來到隔壁的一間空房,這間房裡空蕩蕩的,四周的窗戶用厚紗遮擋,正東面的牆壁上掛着一張碩大的地圖,地圖有些陳舊,但標識的十分精準,這還是當年李茂贈給他的《皇國山川地理圖》。
洛陽、長安同是帝國的腹心,這一塊標識的尤其清晰、詳盡,李全忠做了節度使後,使用過許多地圖,都不及這幅精準、實用。
“韓公武,還有韓紹宗都已經接到消息趕過去了,現在正聚將議事。”
“是誰殺的?”
“不清楚。”
李全忠沒有責備韓義,韓義曾任龍驤軍都押衙,跟李茂學了一些搞情報的手段,雖只是些皮毛,卻也十分實用,李全忠對這些東西很上心,奈何軍中將領對這些雞鳴狗盜的手段十分不屑,李全忠心有顧忌不敢放手讓韓義去搞。因爲得不到支持,韓義只能小打小鬧,他能在第一時間獲知韓弘被刺的消息已是難能可貴,怎麼還能奢望他知道兇手是誰?
胡川驚道:“大哥跟他素來不和,宣武一定會懷疑是大哥做的。”
李全忠沉吟道:“不至於此吧。”
韓義道:“韓公武父子或者不會信,但爲了搶奪軍權,他會昧着良心指大哥爲兇手。一旦有了兇手,他就能假借爲父報仇接掌軍權。”
李全忠渾身一顫,眉毛倒豎,他用手在洛陽城西重重一點:“我不能背這黑鍋,立即起兵攻打西東營,就說劉悟是兇手。”
韓義和胡川同時叫了聲好,立即傳令擊鼓聚將。
……
李瀍這日批閱奏章直到一更天,國事糜爛,大權旁落,能要他這個皇帝處置的軍國大事其實沒有什麼,各地呈遞上來的奏章都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正的大事都由各鎮自己決斷了,現在連洛陽神策軍裡的軍務也有朱克融一手操辦,無須他這位皇帝“費一丁點神”。
可這些奏章還是要看,要批,否則他這個皇帝就真的成了空架子了。
皇帝沒有安歇,他身邊的人也不得安穩,王才人過來問了幾次,聽說皇帝還在公幹,就悄悄退出去安排了宵夜,再犯禁親自來請。
李瀍丟了筆,對王才人說:“眼裡有朕這個皇帝的只有愛妃你了。”見皇帝精神疲倦,王才人便獻上新排的歌舞一曲以助興,原本怏怏不樂的李瀍眼睛一亮:王才人還真是把他放在心上,都這個時候了,還忙着排演新曲來取悅他。
宮妃不能幹政,取悅皇帝就是她的全部,時事艱難至此,她不曾懈怠,自己貴爲天下之主又有什麼理由消極、懈怠?
面對人生中的困苦,消極逃避是種境界,麻木不仁是種境界,苦中作樂也是種境界,但更高一層的境界是坦然面對,不墮青雲之志。
想到這,李瀍含笑離座,下堂來與王才人共舞一曲。李瀍精通音律,與王才人又心靈相通,不消片刻便是琴瑟和諧,鸞鳳齊鳴。
盡興處撤去酒宴,又去浴堂殿洗浴,就在水池裡和愛妃溫存了一番。
勞累了一天,洗漱睡下,李瀍卻還有許多話要對王才人說,正在鴛鴦帳裡呢喃私語,忽然突吐成驊闖了進來,就在殿門外叩請見皇帝。
深夜闖宮覲見,必有大事,李瀍不敢怠慢,拉下羅帳,令人擋了屏風,就在寢殿接見突吐成驊。突吐成驊報道:“宮城外忽有數千兵馬喧譁,李全忠指責劉悟刺殺了韓弘,正要出兵要攻打西大營。”
李瀍大驚道:“韓弘讓人殺了,誰幹的?”不待突吐成驊回聲,便忽然狂喜起來,拍手大叫道:“天助我也,立即叫朱克融,不,不要叫了,你立即去他大營,讓他出兵接管洛陽北城防務。”
突吐成驊先是一愣,旋即也就明白過來,應了聲是接過李瀍的信物飛奔而出。
李瀍興奮難抑,手舞足蹈,闖入屏風後對正梳妝的王才人說:“狗咬狗,狗咬狗啊,朕等這一天等的太久了。”
王才人從容整好妝容,面上無喜無憂,卻提醒道:“狗咬狗,咬急了,防止他狗急跳牆,宮裡人少,陛下還是立即動身去神策軍大營比較妥當。”
李瀍笑道:“小傻瓜,神策軍大營也不見得妥當。朱克融鷹目狼瞳,絕非善類,你立即收拾,不,不要收拾了,什麼都不要了,就你一人隨朕立即出宮,去成都,找光王,朕要脫離牢籠了,朕要自由了!等到了成都,朕重整旗鼓,傳詔天下,把這些禍國殃民的逆臣一個個都收拾了。”
王才人聞言,秀眉一蹙,面露憂慮。
先前李瀍到了洛陽後,李全忠爲了方便監視,讓他住了上陽宮,上陽宮在洛陽城西,距離主城尚有一段距離,孤懸在外,對李全忠監押皇帝十分有利。
李瀍自不想被李全忠一人挾持,便暗中授意突吐成驊說動劉悟和韓弘,在劉、韓二人的強烈反對下,李全忠只得答應皇帝遷入宮城內居住。洛陽的宮城位於洛水之北,位於主城西側,位置相對獨立。三家經過爭執,由李全忠駐防宮城以北,劉悟駐守宮城以西,韓弘駐守宮城以南,名爲保護,實爲監押。
朱克融崛起後,三家允其分兵一千在洛水之北的永福門外紮營,分擔宮城以東的防務。而洛水之北的洛陽主城卻被李、劉、韓三家瓜分,神策軍非得三家允准不得入城。
王才人勸李瀍退駐永福門外的神策軍大營,以策安全,但李瀍慧眼獨具,早已看清了朱克融的小算盤,擔心一旦進了神策軍大營,難免不被朱克融所挾持,對其也不信任。
光王李忱舊日出京遊歷,外界傳言他是爲了避嫌,實際他是肩負着一件秘密使命:在成都站穩腳跟,爲皇帝將來南狩蜀地預打前站。
當日皇帝還是李涵,朝政操控在仇士良的手裡,閹宦勢力極大,與朝臣、藩鎮和皇室矛盾異常尖銳。李忱和李瀍推斷長安城裡不久將有一場激變,皇帝將和朝臣、藩鎮聯合對決閹宦勢力,若皇帝勝,則李忱此行就此不提,權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若皇帝在激鬥中失利,在長安無法落腳則巡狩蜀地,召集各地藩鎮入關中勤王,以武力剷除閹宦勢力。
此後不久大明宮內就發生了震動天下的“甘露之變”,皇帝、朝臣和藩鎮聯合勢力在與閹宦的大決戰中一敗塗地,大明宮裡血流成河,長安內外乾坤倒置,大唐江山幾乎傾覆。那時李涵已經被仇士良控制,成了大明宮裡的高級囚徒,想去成都而不得。
再往後,風雲突變,裴家兄弟叛國投敵,吐蕃犯境入侵,關東諸侯入關勤王,皇帝猝死,李瀍上位。再後來仇士良及閹宦灰飛煙滅,長安失陷,皇帝東狩,大秦建國,分庭抗禮。最後終於引來了李茂這匹終極大老虎,幽州軍強勢入關,驅逐吐蕃,撲滅大秦,收復長安,皇帝則滯留在洛陽與關東三強藩鬥智鬥勇鬥狠,望斷西京留傳奇。
李瀍身不由己被捲入漩渦,在漩渦中起起伏伏,隨波逐浪,多數時候都身不由己,南下蜀中的計劃只能深藏心底,不敢跟任何人說起,甚至是最信任的王才人。
逃難到洛陽後,李瀍就在等着這一天,李忱已經在成都站穩腳跟,成功說服西川節度使段文昌、東川節度使裴灼炎發誓擁戴皇帝,只要李瀍到了成都,兩鎮立即豎起討逆大旗,傳檄天下,討逆興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