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帶着蘇卿去城外看了碼頭和牛、羊、魚、菜市,又去工廠走了一趟,回程路上,李茂道:“這兩年雜七雜八積攢了些錢財,加上你的陪嫁,也有七八萬貫錢,我想置辦幾塊地,你看在哪處州縣合適?”蘇卿道:“添置田畝是大事,若無地方豪強照管,難保不爲人侵奪,你自幼出家,無父母兄弟維持,此事大不易。”
李茂道:“就在成武縣置辦田產,交老泰山關照,你以爲如何?”
蘇卿笑而不語,李茂再三催促,蘇卿道:“你方纔說過夫妻間貴以誠相待,轉眼就拿這話來試探我。
李茂感慨道:“爲人總要有根,無根就成了浮萍,你的根在成武,就算隨我到了天涯海角,心裡也繫着這塊土地。你叔父當日欲害我,用意也是爲了你蘇家的利益,若說不恨那是假話,可時過境遷,你我做了夫妻,就算是天大的仇怨也該兩清。”
蘇卿眼眶中含着熱淚,問道:“你真的不記恨蘇家了?”
李茂爲她擦了把淚,說道:“蘇家欠我的已經拿你抵償了,從此兩清。”
蘇卿破涕爲笑,又道:“當日他要害你,我本能制止的,可我……”
她涕淚交流,悔恨難言。
李茂笑着安撫道:“這是你欠我的,你要用一輩子來償還。”
蘇卿用力地點着頭,連聲道:“我願意,我願意一輩子來報答你。”
長久以來困擾她的心結就此解開,在此之前,她對未曾阻止蘇東加害李茂而深感愧疚,得知李茂奇蹟般地脫身後,蘇家陷入極度的恐慌中,爲求自保,拿她使了美人計,希望用她堵住李茂的嘴。她雖心中怨恨,但爲了家族的利益,爲了心底的那份愧疚,仍然答應了下來。
婚後一個月,她與李茂相敬如賓,但表面上的親密並不能彌合內心的疏離,她不敢有絲毫怨恨,她小心翼翼地承受着丈夫的冷淡,爲了蘇家,爲了心底的那份愧疚。
自昨日省親歸來一切有了重大轉變,李茂主動觸及那塊禁區,以無比坦誠之心,這讓她感動、驚喜之餘,又覺得隱隱不安,她渴望這一切,又怕失去這一切,她渴望向他敞開心扉,誠心以待,又怕一腔熱誠終換來傷害,她謹小慎微,裹足不前,躊躇着進三步而退兩步。但是現在她終於明瞭李茂的真誠,終於能感受到丈夫對她的愛。
幸福驟然來臨,太突兀,太猛烈,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在涕淚和笑聲間反覆掙扎後,她終於選擇了放棄,放棄身上的僞裝,向眼前的這個剛纔還陌生的男人徹底敞開心扉,把自己整個兒交給他。於是在黃昏的大街上,人們看到不讓鬚眉的蘇三娘子小鳥依人的一面,她張開雙臂擁抱了自己的丈夫,把臉伏在他的胸前,涕淚交流,然後她淘氣地在丈夫胸口蹭去涕淚,換上一張紅撲撲的笑臉,她說:“你聽好了,我蘇卿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輩子是跟定你了。”
看到一向剛強傲物,比男人還男人的蘇三娘子如此軟言溫語向自己低頭,李茂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一時高興就要帶蘇卿去鎮裡新開的妓館聽曲兒,蘇卿忸怩道:“今日沒穿男裝,多難爲情,改日吧。”李茂道:“擇日不如撞日,你我是夫妻,怕誰說三道四。”蘇卿改口說:“好。”
新開的這間妓館名叫“樓蘭閣”,做的是清場生意,一班金髮碧眼的歌姬舞姬據說賣藝不賣身,樓蘭閣在長安、洛陽、太原、成都、江陵、揚州、鳳翔等地都開有分店,在鄆州也有一座,他的幕後老闆身份十分神秘,據說是高昌國王族之後。
這些金髮碧眼的胡女,在長安、洛陽、鄆州這樣的大都市並不少見,但在曹州,這還是頭一家,一座小小的軍鎮能吸引大名鼎鼎的樓蘭閣來開設分店,也從側面印證了孤山這個地方商業潛力巨大,絕非一般軍鎮可以比擬,李茂這個城局使對此十分自得。
樓蘭閣開業之後生意異常火爆,一城六縣的土著大豪紛至沓來,致使城中客棧人滿爲患,酒肆飯鋪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起來。
因爲人流量太大,城局和城防營都派了專人在附近值守,防止出現意外。見李茂領着新婚妻子過來逛,衆人飛奔而來,衆星拱月般把夫婦倆圍了起來。
李茂對此哈哈大笑,見過大陣仗的蘇卿雖然不怯,臉頰卻也羞得熱辣辣、紅通通,這種場所她還是第一次來,她欲甩手而去,既恐李茂面子上難看,又恐讓人恥笑——她骨子裡是個不肯服輸的人。
“樓蘭閣”大掌櫃曲仁通見得這個陣勢,不覺眉頭一皺。當初他來孤山鎮設館時,曾去拜會過李茂,李茂熱情地接待了他,卻不肯收他獻上的大禮。
在妓館選址和建設過程中,李茂給予了他極大方便,雖然人生地不熟,曲仁通卻沒有受過城局的任何刁難,但越是這樣,曲仁通的心越是惴惴不安。他走南闖北二十年,大唐三百軍州跑了個遍,何曾見過不沾腥的貓?
如今見李茂擺出這陣勢而來,曲仁通反而喜上眉梢,貓兒終於還是吃腥的,不怕他貪,就怕他不沾。曲仁通麻溜地換了身新袍服,一溜煙地迎出門去。李茂向左右道:“我今日陪三娘子來聽曲,是爲私事,你們不必陪我。”斥退衆人,方纔向曲仁通打了個招呼,隨他進了曲館,恐他心不安,便接受他的好意,入駐了“樓蘭閣”最好的天字一號院。
有蘇卿在,曲仁通不敢造次,他喚來館中最好的歌舞伎,演繹了一場據說是原汁原味的西域歌舞。李茂是第一次見識這等異域風情,但對於後世在娛樂場中打混過的他來說,眼前的這場歌舞只能算是新奇,卻談不上任何震撼,倒是蘇卿被鎮住了,她看的目不轉睛,緊張的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李茂望着妻子專著的神情,心裡充滿了愛意,蘇卿年紀不大,剝去身上那層環境強加給她的外殼,她其實是個很單純的女子。樓蘭閣的葡萄酒別具一格,李茂喝了點,覺得勁兒還挺大,他舉起手中琉璃杯,順口唸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唸到這,卻沒了下文,呆呆地怔了會,忽而一嘆,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陪侍一旁的曲仁通不解李茂何故沉下了臉,直嚇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蘇卿給李茂遞了個眼色,推說疲累要走,李茂方知自己失態,就順着她的話說累了,起身離開了樓蘭閣。曲仁通戰戰兢兢地送二人出門,不得李茂一句話,不知禍福,緊張的直咽口水。蘇卿道:“下月初六是家父生辰,煩請主人家督導她們排演幾場歌舞,演的好,重重有賞。”曲仁通聞言大喜,連忙道:“夫人器重,是她們幾世修來的福分,小子定當日夜督促,絕不敢給夫人丟臉。”
從妓館出來,李茂問蘇卿:“泰山壽誕,你真的要請她們?”蘇卿道:“聊作一樂,有何不可?”挽起李茂的手臂,道:“你剛纔因何不快,那聲嘆,可嚇着他了。”李茂笑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西域故土淪落胡塵多年,我有感而發罷了。”蘇卿讀過幾年書,卻對詩文一節不大上心,杜牧的這兩句尚未面世的詩,她從左耳朵聽進去又從右耳朵冒出來,沒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我不過一嘆,他至於嚇成那樣嗎,虧他還是走南闖北的。”李茂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大錯,趕忙岔開話題。
蘇卿道:“你自然是不覺得,你自廟裡還俗就跟了薛縣令,又做了官,怎知民怕官如鼠怕貓,他越是走南闖北,越是知道官的可怕,那是一言不合,就讓你破家敗產的怪物。”
李茂霍地站住身,揪然不樂,蘇卿忙道:“我可不是說你……是怪物。”李茂道:“我不是跟你生氣,我是……”他愣怔了一會,目光再移向蘇卿時,眸子裡全是攫取的光芒。
蘇卿吃了一驚,忙道:“你又想做……什麼?”
李茂微微一笑,抓着妻子的肩頭,柔聲說道:“我打算做筆生意,賺他最後一文錢,此事要由你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