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安撫下李康之子,二日一早下令在公館接見梓州州縣各級官吏,這些官吏多是李康執掌東川時的舊人,東川不同河北淄青等地,節度使對州縣官吏控制很有限,這些官吏嚴格說來也不算是李康的人。
劉闢襲佔梓州後,只更換了州縣兩衙主要官員,卑官和吏員還是使用舊人,而今高崇文從劉闢手裡奪回梓州,這些人依舊留用。
李茂身爲安撫使,召集州縣官吏予以適當訓示,本是職責所繫,命令由安撫使公館發出,到第二天會面時,裡裡外外卻無一個人到場。
負責通知衆人的秦墨臉上有些掛不住,嚷着備馬,列隊,準備刀弓,要親自趕去州衙將那些抗命不遵的人拿來。
李茂將他攔住,秦墨氣鼓鼓道:“這必是高崇文搞的鬼。”
事情很快查明,這的確是高崇文搞的鬼。得知李茂下令召見州縣官員,高崇文嚴令各衙官吏非常時期,守土有責,無令擅離職守者一律處斬。
高崇文連李康都敢殺,殺幾個州縣官吏又算得了什麼,軍令一下,無人敢動。
在安撫使與統軍主帥的第一輪交鋒中,李茂遭遇慘敗,這讓李茂的屬吏們憤憤不平,衆人指責高崇文爲人太過狂妄霸道,竟然連欽差大臣也不放在眼裡。
更有激進者要李茂宣高崇文來公館,取出密詔,當面讓他難堪。
李茂不爲所動,向衆人道:“他們不來,我們過去,安撫使嘛,不俯下身子,怎麼安撫民衆?”
李茂一反常態,走出梓州城,走向梓州的的山山水水,訪洞民,拜耆老,噓寒問暖,體察民情,在梓州境內迅速掀起了一股熱潮,一種轟動。
高崇文在大營聞知此事,對左右道:“這麼做安撫使,還像個樣子。他若只知坐在公館裡作威作福,過問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那就是狗屁安撫使。我第一個參他。”
高月文勸道:“他是欽差的安撫使,大帥這麼晾着他,於禮數不合,也容易授人以口舌,依我看這面子上的功夫還是要做一做的。”
高月文說這話之前,曾接到杜黃裳的一封信,杜黃裳在信中半開玩笑說若高崇文在梓州作威作福,不聽招呼,他就奏請天子派隴右經略使、秦州刺史劉澭南下,給他做副手,齊心協力一起打下成都。
無人不知高崇文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劉澭,沒人知道他爲何怕劉澭,但他就是怕,杜黃裳這是在敲打高崇文,若他的狗脾氣不知道收斂,雖劉澭未必會來,但朝廷方面必有所動作。
高月文建議高崇文在大營設宴爲李茂接風洗塵,高崇文答應了。
這樣在李茂到達梓州七天後,高崇文才在大營設宴給他接風洗塵。
但宴無好宴,二人入席沒多久,就爲劉闢請求和兵一事發生了衝突。
高崇文認爲梓州、劍州已在朝廷的掌握中,由此發兵直取成都,乃是易如反掌,如今跟劉闢講和,無疑是多此一舉,上了人家的當。
高崇文當着衆人的面,不無譏諷地說道:“這分明是劉闢使的緩兵之計,安撫使不會看不出來吧。”
李茂道:“劉闢要緩一緩,自有他的道理,我軍的戰線拉的太長,也需要緩一緩,山南西道籌措糧草出現困難,關中調運的糧草又遲遲無法出關,我軍兵勢已窮。”
高崇文道:“籌措軍糧的事無須安撫使操心,我高崇文治軍講的是令行禁止,獎罰分明。違誤軍糧便是死罪,誰嫌腦袋礙事,大可來試一試。”
高崇文是三軍主帥,在軍事上擁有最後決斷權,包括籌措軍糧。當初他還在閬州時,就發軍令向山南西道調糧,讓留後張明俊左支右絀,大感頭疼,若非有李茂幫張明俊一把,山南西道的軍糧早已徵集不上來,高崇文的糧道也早就斷了。
高崇文從閬州躍進至梓州後,運糧的路線驟然拉長,風險成倍增加,損耗城北增加。
山南西道的籌糧機器已經開到最大,已經無力應付戰線拉長後的供給任務。
在閬州和梓州之間分佈着大量態度不明的野人部落,這些部落極易被劉闢收買,而對運糧線造成重大威脅。
換句話說,即使張明俊有能力籌措到足夠的軍糧,怎麼把這些軍糧運到梓州也是一個大問題,這個問題高崇文似乎沒有考慮過,或者說他雖然考慮過,但並不認爲這算個問題。
清除運輸線上的威脅尚須時日,眼下就有必要緩一緩。
李茂道:“劉闢上表請罪,是否赦免,須待聖裁,高帥若無把握在十天內攻破成都就請暫時休兵,囤積糧草,準備過冬。”
高崇文聞言勃然大怒,捶案而起,破口大罵道:“混賬,你這是在貽誤軍機!”
秦墨厲聲斥道:“辱罵欽差,你該當何罪?”
高崇文麾下牙將聞言紛紛掀了桌子,逼了上來,胡川顫聲喝道:“爾等要造反嗎?”
有人當着他的面把一張桌子踹成碎木片,胡川舔了舔嘴脣,識趣地閉上了嘴。
韓義卻挺身而出,手按刀柄,狼一樣地盯着那軍將,他是隨鑾校尉,身着禁軍服飾,帶着隨鑾校尉的特殊標識。高崇文的部下悻悻地向後退了一步。
人羣中有一個人搓着手,皮裡陽秋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還是收起你那套吧。”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句話就是一個萬能的大籮筐,能裝很多東西。
李茂不想激化矛盾,揮手讓韓義、胡川退下,正色道:“安撫使身負安撫之責,此乃朝廷規制,劉闢既然上表請和,我有權決定是否招撫。我還是那句話,高帥若無把握在十日內取成都,那就請先休兵。”
梓州距離成都雖近,中間卻是重兵雲集,正面進攻,莫說十日,十個十日也未必能破。
軍中無戲言,這個道理不必李茂多說,衆將敢當李茂的面掀桌子示威,但這樣的話卻是誰也不敢亂說。
數十雙眼睛一起望向高崇文。
“和戰之計,由安撫使來定,但若貽誤戰績,放縱兇頑,也莫怪本帥不留情面。”
高崇文摔了酒杯,大步而去,衆將紛紛追隨,鐵甲鏘鏘。
胡川的喉結有力地蠕動了一下。
這本是高崇文設給李茂這位安撫使的接風洗塵宴,酒不過三巡,就成了鬥氣宴,現在又成了翻臉分別宴。
衆人去後,望着一地的杯盤狼藉,秦墨無奈地嘆了口氣,忽然又笑了兩聲,自嘲道:“高崇文的驕橫是出了名的,在人家的地盤上鬧成這樣,咱們竟能全身而退,慶幸,慶幸啊。”
他拍了胡川一把,笑問:“你剛纔想說什麼?”
胡川柔弱的肩和同樣柔弱的心臟經此一拍,差點沒碎掉,定了定神,方答道:“沒,沒什麼,我就想問問,真的貽誤了戰機,他會不會把咱們……”
胡川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秦墨道:“傻了吧你,茂哥是欽差,殺欽差類同造反,他頂多上奏彈劾。”說到這秦墨也緊張起來,他問李茂:“劉闢這使的分明是緩兵之計,我軍乘勝進攻纔是上策,此刻休戰,難免不授人以口舌,這萬一將來有人拿此事給你下絆子,你就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啊。”
李茂道:“前方打的太快,後方跟不上,一旦給養斷絕,挫動士氣,不是砍幾顆腦袋就能挽回敗局的。”
秦墨道:“話雖如此,可……”
李茂擺擺手道:“聖上任我爲安撫使,不是讓我來作威作福的,這個責任我必須得扛起來。”
劉闢得到李茂答應暫時休兵的回覆後,大喜,傳示左右道:“朝廷無人,竟讓這樣一個佞臣做決定和戰之策的安撫使,我只是略使小計,便將他拖在了梓州。”
劉闢一面下令在成都東北的鹿頭關、萬勝堆連夜趕工修築八座連環大營,一面遣其女婿蘇疆率五院子弟兵三千人分散潛入劍州、利州、集州、閬州和梓州境內,一面重金收買洞蠻爲其所用,一面化整爲零,專門伏擊官軍的後勤輜重。
一切如李茂所料,唐軍脆弱的補給線,在蘇疆收買的洞蠻和五院軍的聯合打擊下,迅速崩潰,後方有糧運不上來不再是個笑話,而已成爲實實在在的現實。
在糧道被掐斷前,高崇文本有機會籌夠過冬之糧的,但自視甚高的他並未將李茂的忠告放在心上,仍舊按照正常速度向梓州調運糧草,梓州大營的糧料始終維持在十天份額。
而今糧道突然中斷,高崇文才緊張起來,他一連斬殺斬殺了數名遲誤軍糧的地方運糧官員,將他們的人頭高懸於梓州北城城頭,和李康的人頭並列作伴。
消息傳開,山南西道頓時掀起了新一輪的官員告病、辭職潮,各州縣官員紛紛向留後張明俊遞交辭表,以各種理由要求辭職回鄉,少數沒有辭職的官員,也不約而同地生了病,告假在家休養,不肯出工出力。
高崇文勃然大怒,一面派高月文去興元府當面嚴斥張明俊,令其不得允治下官員告假,不得接受官員遞交的辭呈,一面又遣軍中虞侯十數人,趕往山南西道,按名單抓捕告病及辭職在家的官吏,強迫其繼續服役,若有違抗,即以違誤軍紀之名,當衆鞭笞甚至斬首。
他本想藉此震懾住正在崩爛的官僚體系,卻不想此舉加速了官僚體系的崩潰。
告病回鄉,尚難保全性命,眼下所能選擇的只有逃亡了。
繼山南編戶齊民大量逃亡後,山南的官吏們也紛紛加入了逃亡者的行列,風氣所及,無可禁止。
被徵糧之事攪的焦頭爛額的張明俊忽然一病不起,連續高燒不退,未遞辭呈便罷了工。
高崇文部一夜斷了糧,待他下令就地向梓州地方徵糧時,忽然發現前一刻還跟他虛與委蛇的當地官員一夜之間忽然連人帶家眷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至於那些吏員,沒有了長官約束,一個個自己給自己放了大假,興高采烈地回家抱孩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