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就說嘛,區區一個城局使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敢到都虞侯府上劫財行兇。”邱融把刑具丟在托盤上,接過助手遞來的毛巾擦了擦手,對趙菁萊說:“這人你帶走算了,在我平盧軍獄還敢行兇傷人。”趙菁萊拱了拱手,呵呵一笑,卻沒有說話。
邱融和一羣助手先後離去,趙菁萊親自給李茂解了綁索,用手撫摸着那張被鮮血浸染成暗紅色的椅子,感慨地說道:“多少英雄豪傑在這張椅子上蒙冤含垢,身敗名裂。”
李茂想起剛纔那一針之痛,不覺心裡直冒冷氣,一根針帶來的劇痛尚且如此難耐,若是這麼多刑具一起用上,任誰能抵擋?想到這,他不僅一陣後怕,果然被邱融屈打成招,怕是隻能一死。在孤山鎮,他這個城局使還是個人物,在這裡,捏死一個城局使跟捏死只螞蟻又有何區別?
走出刑房,卻見漫天星斗,在黑牢裡待了多久,李茂不得而知,在那種地方度日如年,度年亦如日,時間在徹底黑暗中是沒有意義的。李茂的頭仍舊昏昏沉沉,好半天他才明白,自己是被逮進了平盧軍獄,軍隊設立監獄,執行逮捕、審訊、監禁職能的,在長安有左右神策獄,在外只有淄青一家,連驕橫的河北三鎮都不曾有軍獄。
趙菁萊是以私人身份到平盧軍監獄救人的,邱融只是平盧軍獄推官,官職並不高,他敢私自做主放了李茂,憑的是他是李師古妹婿的身份。
李茂闖入嚴宅救人前,雖然做了一些佈置,但倉促間必有所疏漏,便是稍有閱歷的老吏細加甄別也能識出真僞,何況人才濟濟的平盧軍獄,和更加深不可測的銅虎頭?趙菁萊隨隨便便一句話,就能讓李師古的妹婿罷手放人
。這不禁讓李茂對趙菁萊刮目相看。
昔日在海州時,他只知道趙菁萊是銅虎頭的人,知道他的公開身份是後軍散兵馬使,卻不知道他在銅虎頭的地位如此之高,說話這樣的管用。
從平盧軍獄出來,趙菁萊把李茂帶到了一家相熟的妓館,先上了一碗清淡的白米粥,暖暖胃,再上些清淡的蔬菜墊墊肚子,李茂精神恢復了不少,在趙菁萊的勸說下,他在妓女的香閨裡睡了個囫圇覺,再次醒來,精神已經大體恢復,那時趙菁萊正跟兩個相熟的妓女下棋,見李茂起來,驚訝地嘖嘖嘴,道:“茂華果然好體魄,熬了兩天一夜,這麼會功夫就緩過勁來了,不得了,了不得。”把懷裡一個妓女推給李茂,起身一邊吩咐備酒,一面喚樂妓吹拉彈唱,爲李茂壓驚洗塵。
李茂在生死一線間走過,此刻重獲自由,頓時感到自由的可貴。他抱住一個妓女,把臉埋在她懷裡,嗚嗚地哭了一場,心情舒暢,他把妓女推開,招呼趙菁萊喝酒,不待趙菁萊勸,已先喝了一斤。趙菁萊見他一斤酒下肚面不改色,氣不長喘,暗暗吃驚,招呼兩個妓女過去陪侍,又被李茂一把推開。
趙菁萊揮了揮手,打發妓女出去,只留幾個樂師在廊下吹彈,這才說道:“嚴胖子人品雖爲人不齒,卻是淄青的元老重臣。你能全身而退已是難能可貴,就不要再計較了。”李茂道:“此番多賴將軍鼎力相助,此恩此情,永不敢忘。”趙菁萊笑道:“將軍二字休要再提,你我以後以兄弟相稱。”喝了杯酒,趙菁萊壓低了聲音道:“你要謝當謝謝節帥,不是他點頭,憑我有什麼本事把你從平盧軍獄裡放出來。”
李茂吃了一驚,自己毆打嚴紈一事竟已捅到了李師古那裡,且他還支持了自己。見李茂沉默,趙菁萊道:“節帥贊你是個義氣漢子,忠人所託,敢做敢當。”李茂要說話,被他堵住,“文書丞的賬冊有問題,你不覺得蹊蹺嗎,於化隆如此信重他,他會在這等小事上栽跟頭?”
這一節,李茂想過,只是想不通,清海軍上報的賬冊十之八九是假的,但這種假不可能在賬面上反應出來,非有深入細緻的調查是絕不可能發現的。依文書丞的謹慎練達,怎會在這種事上栽跟頭,這的確是很可疑。
趙菁萊道:“你是個聰明人,有些話不必我說的太清楚,前幾日沂州刺史換人,鎮海軍撤防,平盧軍進駐,這樣的大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李茂點點頭,道:“我略有耳聞。”
趙菁萊道:“那便好,海州之後是沂州,沂州之後是哪?密州?不,兄弟間的意氣之爭還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下一步是哪,你心裡有數,不必我說了吧。”
李茂起身鄭重拜道:“孤山鎮激流暗涌,已成是非之地,請兄長給李茂指條明路,救弟於苦海之中。”趙菁萊哈哈大笑,扶起李茂道:“你我算是有緣,在海州相識,在鄆州相知,你既然開口,我自當竭盡全力。眼下要離開孤山鎮也容易,只要你願意,我爲你奔走,調你來我虎頭軍中,或者淄青十二州七十三縣,隨便你挑。無非是職降一等,坐幾年冷板凳。以你的才幹,等熬足了資歷,終歸騰飛有日
。”
趙菁萊用眼角的餘光觀察了一下李茂的反應,見他沉默不語,不爲所動,心中就有了數,繼續說道:“或者你繼續留在清海軍,也不要你做什麼,就是安穩地呆着。於化隆於你有舉薦之恩,我們不會逼你做一些有悖人情倫理的勾當,但要你做的都是合乎人情,順服天理的好漢行徑。”
李茂不相信會有這麼簡單,但眼下他已別無選擇,毆打嚴紈是爲了救吳氏,救吳氏是爲了全朋友義氣,至於後果他不是沒想過,自落入平盧軍手中後,李茂想過很多種結果,越想越絕望,他甚至不敢奢望能走出平盧軍獄,但是現在形勢突然發生了驚天逆轉,他不僅走出了平盧軍獄,而且還得到了李師古的關注和欣賞。
李師古是個持齋茹素、好施而無所求的善人嗎,李茂不相信,趙菁萊與他的交情不過泛泛,卻親赴平盧軍獄從李師古妹婿手裡救出自己,又給自己洗塵壓驚,又要以兄弟相稱,僅僅只是因爲他和自己投緣?
李茂心裡很清楚,趙菁萊能讓他走出平盧軍獄,也就有辦法再讓他回去,在刑椅上身敗名裂,在暗不見天日的牢房裡慢慢爛死。
一番激烈的內心掙扎後,李茂硬聲說道:“我留下來。”
趙菁萊沒讓李茂做任何承諾,沒要他起誓,不要他寫效忠書,只是要了他這句話。
第二天中午,李茂簇然一新回到客棧,乘坐的華麗馬車剛剛在客棧門口停穩,守在客棧門口的小二就竄了過來,眼見下車的是李茂,小二折轉身飛奔去內院報信。
李茂失蹤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青墨和文書丞想盡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係,傾囊而出懸賞了三千貫在鄆州城內挖地三尺地找,卻終是一無所獲,鄆州的水太深,遠不是他們能攪動的。
此刻見李茂平安歸來,衆人長鬆一口氣的同時,也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但看着李茂通紅的眼睛,一時又忍住沒問,他們不問,李茂就主動說。李茂笑道:“得知文兄出獄,張任、陳梅銳他們都來找我敘舊,看我敷衍就拽着我去賭錢,昏天黑地地賭了三天三夜,偏我運氣好,押大贏大,押小贏小,怎麼押都是贏,想放水都不得機會,昨晚他們實在熬不住了,這才放我回來,這身衣裳和這架馬車都是我贏的。”
衆人聞言而笑,李茂失蹤後,他們找到了那家他常去的羊湯館,店中夥計說他是被幾個氣度很好、錦衣華帶的人接走了,這情況和李茂說的大體一致,衆人沒有理由懷疑。
青墨望了眼那馬車,喚過店裡小二說:“我們是外地人,這車用不上,你去找個經紀賣了,給你三成佣金。”小二答應一聲,飛奔而去。李茂道:“三成佣金?你幾時學的這麼家敗?”青墨笑道:“早出手早了,省的敗壞你名聲。”用肘碰了碰李茂,低聲問道:“你這車上掛着畫扇,鐫刻着菊花,分明是妓館之物,你敢說是自己贏的?”李茂暗自佩服小廝的眼力,這輛馬車是趙菁萊送他做幌子的,的確是妓館之物。
李茂微笑道:“是,又怎樣,你想說什麼?”
青墨道:“我想說你去妓館爲何不帶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