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將以遼城州刺史充遼東經略使的身份回鄆州去,雖然遼東之地只是虛領,架子卻要先搭建起來。在此前不久,李茂這個經略使並不被人看好,即便是落魄士子也不願淌這場渾水,但時過境遷,李茂已今非昔比。
自薦和他薦的士子絡繹不絕,倒讓李茂窮於應付。李茂索性稱病躲了起來,青墨左右周旋,總是沒一句實在話留下,不過有些人的薦舉,李茂是不得不認真考慮的。譬如韋執誼,譬如雲安王李結,譬如廣陵王李淳。
李結一早就向李茂推薦了新羅國宗室之後金道安,這個是賴不掉的。除此之外,廣陵王李淳雖然沒有召見李茂,卻派王府長史拜訪李茂,除了贈送一套上等鎧甲和佩劍外,還向李茂推薦了兩個人,一人爲將做監博士鄭沛,另一人是前揚州鹽政馮成道,兩人都是專業技術人士,鄭沛是兵器行家,精通冶煉鋼鐵,門下弟子八人也隨同一起前往遼東。
馮成道則精通煮海,曾在揚州主持過大型鹽場,後出任諸道鹽鐵轉運使揚州判院知事,母親在故鄉溺水身亡,馮成道深感慚愧,辭官歸鄉,不想妻女又病死。自覺心灰意冷準備削髮爲僧,得故人舉薦在廣陵王四處收攬門客,聞言親自往請,這才答應出山襄助。
遼東蠻族不懂煮海鹽,其食用的鹽半數由新羅運來,質量低劣,價格高昂,且供應不穩定。一半是幽州鹽池所產,質量雖好,但供應不穩定,時斷時有。
在遼東煮海自然是有大利可圖,李茂最近也在搜尋人才,只是此類人才在內地本就十分緊俏,人人深得重用,無人肯去遼東。
洋川郡王李緯原先對李茂不大感冒,但自經歷了宮變之後,對李茂的態度有了很大的改觀,尤其跟青墨混的很熟。聽聞李茂要去遼東爲大唐收復失地,也向李茂舉薦了一個人,一個在吏部做了二十三年書吏的人。
謝彪,人如其名,不僅人長得彪悍,行事也虎虎生威,不像個文吏,倒像個殺伐決斷的武將。子繼父業,十六歲便在吏部爲吏,此後二十年間從未離開,二十年間吏部發生的一切重大人和事都瞭如指掌,稱得上是吏部的一部活歷史。
李緯推薦他的理由很簡單,李茂此去遼東若要建功,必須得到朝廷的援助,人才永遠不可或缺,謝彪在吏部混了二十二年,人頭極熟,根基紮實,有他身邊做參謀,李茂缺什麼人才找不到?
李茂深知這些機關老闆凳的力量,所謂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官的流動性很大,吏則不然,許多吏員在一個部門一干就是一輩子,其人脈和根基不可小覷。他們或者不能助你成什麼大事,但作爲參謀卻是十分合格。
謝彪本欲走李緯門路謀個出身,被李緯一通斷喝,趕來了遼東,李緯答應他,若在遼東建功,將來必爲其保舉。若不肯去遼東,則此生永無出頭之日。謝彪如何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磕了兩個頭,乖乖地找李茂來了。
謝彪一來就爲李茂舉薦了幾個人才,原營州司戶趙光良,此人本爲營州大戶,貞元九年,奚人寇略營州,其募兵迎擊,兵困飛龍山,營州刺史見死不救,致使兵敗,後向節度使劉濟舉報刺史,劉濟不聽反責趙光良失地之罪,欲捕殺之,趙光良浮海至萊州,輾轉到長安,獻《遼東山河全圖》和《遼東志略》一書,朝廷授其營州司戶。
授官之後,趙光良從未到任,一直閒居長安,與謝彪相熟。
謝彪推薦他的理由是,此人在營州時,經營牧場、田莊達數十處,成績斐然,其族世代定居遼東,熟悉遼東的風土人情,而趙光良也有意返回遼東。李茂與趙光良見了一面,對其才華十分欣賞。
謝彪舉薦的第二個人名叫高丙,工部營造城池的專家,主持過西北鹽州城牆修造工作,對構造城牆體系頗有心得。貞元十三年,受詔重修歸化堡,工程未完工,駐軍叛亂,逐大將張國誠,高丙出城避難,被党項人俘賣爲奴,涇原節度使劉昌平息叛亂,高丙弟子稱高丙叛歸吐蕃,劉昌據此上奏,詔下籍沒其家。
高丙歷經前行萬苦於貞元十六年逃回長安,得時任工部侍郎的襄助,辨明冤屈,然其妻子則於貞元十四年已病死於司農寺。
受此重創,高丙整日以酒澆愁,親朋故舊避之唯恐不及。謝彪敬他是個人才,時常接濟他。二人私交不錯,謝彪有些爲難地跟李茂說:“自經歷了這場磨難,他的脾氣變得又臭又硬,只恐須親自前往聘請才能動身。”
李茂道:“本該如此。”備了一份厚禮,前往聘請高丙。高丙此刻寄居在舅父家,睡一間柴房,房中除了一張破舊的竹榻,再無一樣傢俱。李茂請其出山相助,先是不肯,再勸,高丙淚流滿面,道:“我一個廢人,還能做什麼事?”
李茂道:“此去遼東的都是失意之人,我們去遼東正是要在蠻夷之地創立一番功勳,不負平生所學,不負一腔抱負。留名青史,上光耀門楣,不辱先人之名,下不負子孫,亦告慰栽培過我們的恩人。”
謝彪勸道:“似我在吏部混了二十年,如今也想通了,咱們生而卑賤,掙扎無門,如今是李茂華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老兄弟,咱們這一輩子還有多少時光揮霍,還有幾個恩公可以辜負?”高丙聽謝彪稱呼李茂的表字而非官職,又叫的如此坦然,不覺大驚,知道李茂是個禮賢下士的君子,忙起身禮拜,拜完又大哭,哭過,他把酒壺一摔,道:“我隨你們去了。不能建功立業,就把這把骨頭埋在他鄉,不敢辱沒祖宗。”
又一日,李結派人請李茂過府一敘,來時卻見高朋滿座,有建康郡王李經,洋川郡王李緯,臨淮郡王李縱,弘農郡王李紓,漢東郡王李綱,晉陵郡王李枿,宣城郡王李緗,德陽郡王李絿,河東郡王李綺;
另有幾個年紀尚幼的皇子李絢,李纁,李綰,李紱,李緄,李紳,李綸,李繟。
李結的客廳裡擺着三隻大木箱,裡面盛滿了金錠銀塊,珠寶玉器和新鑄的銅錢。
三大箱光閃閃之物,晃的李茂眼睛發暈,李結道:“這些都是我們弟兄湊起來資助你的。東西不算多,卻是拳拳心意。”
李茂深爲感動,都說封建帝王是家天下,可是真正能做到以天下爲家的帝王還真不多見,皇子們年紀不大,手中並無權力,手上能使用的錢財並不算多,湊起來的這些金錠、銀塊多是年節時宮裡的賞賜之物。
此刻一股腦拿出來資助他去收復遼東故地,李茂既感動又覺慚愧,他頭上雖然頂着遼東經略使的名號,此番卻是去鄆州,乾的不是經略遼東恢復失地的大計,而是幫割據地方的李家兄弟爭權奪利。
李茂驟然淚出,羞慚難禁。衆人以爲他受感動,好言撫慰。
一一謝過衆王的好意,建康郡王李經又捧來一副盔甲,向李茂說道:“這是我過十八歲生日時,大行皇帝所賜,我看與你身材相仿,就轉贈予你吧。遼東光復之日,務必別忘了歸附長安。”李茂忙道:“遼東是大唐的遼東,有生之年萬不敢叛唐。”
這話說過,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尷尬,遼東現在淪陷於蠻人之手,將來即便被李茂收復,中間隔着河北三鎮,與大唐腹心之地難以勾連,李茂所能選擇的多半也是割據地方一策,否則勢必難容於河北三鎮和隔海相望的淄青。
這個道理人人都懂,卻都不願意挑開來說,李經把話挑明瞭,李茂也不能含混。
李經道:“不光是你,你的子子孫孫也不能叛唐。要爲大唐守住便將,待朝廷收復了河北,你一定要帶着子孫入朝來,做社稷的功臣。”
李纁年紀尚幼,忽然脆生生地說道:“口說無憑,立個字據,或發個誓。”幾位小皇子隨聲附和。李結佯裝不悅,發言叱道:“休要胡鬧。”
忽一人門口答話道:“心中既然坦蕩蕩,起個誓言又何妨?”
來者是廣陵王李淳,他剛從宮裡覲見回來,身着盛裝。李淳是皇后所生嫡長子,又是扶立天子的大功臣,眼下雖無皇太子之名,卻有皇太子之實,諸皇子對他心悅誠服,見長兄來一起見禮。
李淳待兄弟十分親厚,忙一一扶起。
李淳剛從那句話看似玩笑話,卻把李茂逼到了死衚衕,此時此景,由不得他不表態。
李茂面向諸王子,正色說道:“李茂在此對天發誓,遼東光復之日,便獻版籍於朝廷,聽憑朝廷處置,有違此言,身受不測之禍。”
李結笑道:“茂華,言重了,你的忠心我們誰人不知。”
笑哈哈地引李茂入席,一次與十一位郡王和八位皇子飲宴,這還是第一次,李茂也不覺感慨新政的新奇之處,王伾、王叔文缺乏事務熬煉,卻難得地保持了一份銳氣,這對革新弊政其實十分有益。
念及此處,李茂不覺感佩起李家父子的精妙算計來,先以闖將打開局面,再以老辣幹吏鞏固成果,穩定局面。至於王伾、王叔文、劉禹錫、柳宗元等人的命運,其實根本不在他父子的考慮之列,他們不過是枚棋子,用的時候拿出來,不用就收起來,扎手就扔掉,如此而已。便如今天,這看似溫情脈脈的飲宴下還不是殺機重重、陷阱座座?
李茂有些佩服自己的“明智”,回淄青去,那兒纔是自己的根,長安這旮旯誰愛玩誰玩去,爺不侍候了。
王府用酒香醇,李茂酒量甚好,酒風又豪邁,激起諸王、王子的鬥志,這場飲宴至黃昏才散,諸王狼藉一片,李茂微醺而已。
李結強留李茂在府中住了一夜,二日派人連同數十隻大木箱一同送回鄭珠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