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這日宿在蘇櫻房裡,夜半時分忽然被一個噩夢驚醒,醒後忽覺心神不寧,便坐了起來。蘇櫻在宮裡養成的習慣,覺輕,李茂一醒她也醒了,見他愁眉不展,不敢多問,端着燈燭出去沏了碗茶回來。
李茂喝了口茶,精神稍振,忽而放下茶碗,對蘇櫻道:“你先睡,我去去再來。”
出了門,鬼使神差地來到政院,卻在保安局內保處門口停住了腳步,值更者連忙迎入,李茂劈頭蓋臉地問道:“大風檔的衣巧、王桂現在何處?”
幾個留守官吏都吃了一驚,趕忙查看記錄。
“別查了,叫李國泰來。”
監視大風檔屬於內保處一級機密,是不可能記錄在冊的,此事只有問李國泰才能清楚。李國泰半夜被人叫醒,聽說李茂召見,心裡惴惴不安,連忙穿戴整齊趕了過來。
聽李茂問起衣巧和王桂的下落,不覺心裡惴惴,前些日子,衣巧派王桂給他送了一份重禮,要求回恆州祭拜王士元,二人說好了快去快回,不願意驚動李茂,希望他能行個方便,李國泰明知二人回恆州不會那麼簡單,但又想二人此去對幽州不會有什麼損害,頂多是刺殺王庭湊,不管能不能得手,對幽州都是有利無害,於是就默許了,只是提醒二人快去快回,免得李茂問起來自己不好支應。
當初衣巧帶着衣浮朗來幽州後,李茂命內保處予以妥善安置,隨便予以監視,但並沒有下令限制她的行動自由,包括後來王桂等人來了以後,李茂也沒有提出要限制他們的自由。李國泰想的很簡單,二人雖去,大風檔的其他人都還在幽州,別的人也就罷了,衣浮朗是衣巧的侄兒,她看的比自己親生兒子還重,豈會棄之不管?有了這個人在手上,不怕她不乖乖回來。
李國泰來的路上已經想好了應對之辭,只是不知道衣巧出了什麼事,話說出去,心裡依舊惴惴不安。李茂見李國泰額頭上見了汗珠子,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料他沒敢隱瞞。
“記得我曾問你內保處是什麼,你說內保處是我長在背後的眼睛,替我盯着背後的敵人和身邊的人,而今這隻眼睛卻欺瞞了我,你自己說應該怎麼辦。”
李國泰道:“卑職祈求解去一切職務,從頭開始,以贖其過。”
這個回答,李茂還算滿意,便哼了一聲道:“這是你自己說的,自今日起你就去淄青軍中從頭做起,希望你我還有再見面的一天。”
李國泰道:“一定,一定會有的。”
……
十二歲的王昱是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一日兩餐飯,天黑不食,無論有多餓。他本有早睡早起的習慣,早起讀書練劍,生活習慣向父親王承元靠近。
現在他依然早起,但早睡的習慣卻在慢慢改變,身爲一道節度使,他要忙的事實在太多太多,他聽從父親臨終時的忠告,抓大放小,重用幕僚,放權給信得過的人,不把所有的事都壓在自己的身上,但即便如此,他仍舊是越來越忙。
天黑之後依次到祖母莫夫人,嬸嬸榮夫人和母親劉夫人處請安,待三房夫人都睡了,這纔來到後院練功場,打拳、耍劍、射箭,直到累出一身大汗後方才罷手,回去洗個澡,穿了衣裳,請一個老師傅幫自己捏捏按按,鬆弛一下筋骨,然後換上常服去到父親給他留下的書房,處理文牘到子時。
在這處理的都是些機密要件,這些東西不易宣外,故而書房裡也就只能是他一個人,他在有把握的密件上批下自己的意見,把不能決斷抄錄下來,等待二日和幾位師傅商議,隱去時間、名姓、地點,確保不會泄露機密。
這日又是一切如常,莫夫人因爲王承蘇一事這些日子對他的態度有些冷淡,沒說兩句話就打發他出去了,榮夫人待他仍一如往常的親熱,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拿蜜餞給他吃,又問他讀的書和練的功,再囑咐他遇到大事不能決斷時,千萬別鑽牛角尖,也不要擅自做主,多與幾位師傅商議,他們都是熟悉吏治、人情練達之人,是先帥選拔出來輔佐你的,務必要多信賴他們。
王昱一一應下,問了嬸嬸起居飲食,提醒春寒料峭,注意保暖,該說的都說完了,王昱準備告辭。
榮夫人卻把他攔下,咳嗽一聲,叫進來一個清秀少女,對王昱說:“你每日都忙的很晚,身邊沒有一個知根知底的人照顧我們哪能放心,這孩子嘴嚴話少,略識幾個字,留在你房裡端茶倒水,拾掇拾掇雜物吧。”
十二歲的王昱對男女之事尚且懵懂,對這個清秀少女並無特殊好惡,既然嬸嬸說了,那就收下她吧。
領着這女子去見了生母劉夫人,王昱便去了後院練功場,打拳、耍劍,因爲天太黑,沒有練習箭術,折騰出一身大汗,去洗了澡,讓老師傅捏了捏痠痛的腿腳,這才換上常服出來,卻見嬸母榮夫人賜的小丫頭還侯在廊下沒走,便道:“這麼晚了,你還沒睡。”
少女答:“郎君不睡,婢子豈敢。”王昱覺得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便道:“既如此,你隨我來吧。”那名少女應了聲是,就低着頭跟在他身後。
她個頭跟王昱差不多高矮,施了淡淡的妝容,看着挺順眼,王昱便開玩笑說:“別把頭低那麼狠,留神撞着柱子。”
少女嚇了一大跳,趕忙擡起頭來,卻發現空蕩蕩的走廊上半根柱子也沒有,方知被騙,一雙大眼睛空愕地望着前方,面頰羞的通紅,她咬了咬嘴脣,忽然惡狠狠地白了王昱一眼。
王昱身邊服侍的都是些成年僕婦,對他畢恭畢敬,哪有像她這般敢朝自己瞪眼睛的,王昱覺得十分有趣。那少女嬌羞的面頰,貝齒輕叩紅脣時眼睛裡透出的機靈古怪,讓少年王昱心裡怦然一動,這種奇妙的感覺,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
“你叫什麼名字?”
“風竹。”
“風竹?好名字。”
“不敢說好,父母隨意取的。”
“隨意取的就很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郎君過譽了,父母不識字,生我那日窗外的竹子被風吹的沙沙響,就取了這個名字。”
“好,是清風送了你這個名字,我給你改個名吧,叫風送如何?”
“郎君喜歡只管改去,風送遵命就是。”
“呵呵,你倒是好脾氣。跟你說笑的,你還叫風竹好了。”
說了兩句話,風竹膽子大了起來,擡頭直腰,漸漸和王昱並肩而行,王昱絲毫不在意她的僭越,反而覺得這女子淳樸天真,十分有趣。
一時到了王昱的書房外,幾名衛士虎視眈眈地盯着風竹,王昱引薦道:“這是榮夫人所賜,叫風竹,以後就在我房裡伺候茶水,你們別瞪她當賊似的。”
王昱說完一徑進了書房,風竹落後兩步,低眉順眼地跟在身後。
幾個衛士擠眉弄眼,悄悄道:“少帥開竅了,懂得紅袖添香的妙處了。”
偷偷笑了一陣,不約而同地遠離了書房,退到了院門旁,存心給他們的少主創造機會。這中間風竹出來倒了兩次茶水,幾個衛士瞧不出有什麼破綻,就開始欣賞她的美貌,把她的身段偷瞄了又瞄,不覺嘖嘖稱讚,這小娘子要身段有身段,要相貌有相貌,真是百裡挑一的美人兒。最要緊的是她是少帥的第一個女人,單憑這份感情將來的前程就差不了,衆衛士存了討好之心,對風竹不覺刮目相看。
風竹最後一次進去後,把房門關了,按照規定王昱的房門是不能關的,即便是大冷的冬天,也只是加兩層紗簾擋寒,而不是將房門關閉,目的是爲了他的安全,開着門衛士可以一眼能看到屋內情形,及時消除隱患,在遇到危險時也能火速提供增援。
但在今日所有人都覺得應該破個例,人生的第一次是何等的珍貴,尤其是像少帥這種開竅晚的糊塗蛋,更應該珍惜這份來之不易。
在房門關閉後約一盞茶的功夫,書房裡忽然響起了打翻桌椅和人摔倒的聲響,又似有人悶叫了一聲,院外的衛士一個個巍然屹立,裝聾作啞,恍若泥塑,只當什麼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