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輪日夜更替。
清晨的太陽懶洋洋地爬上山頭, 東昇的旭日被幾片朝霞層層掩映着,天邊帷幔似的雲彩淡淡地鑲上一道華麗的金邊,當第一縷曙光撕破黎明前的黑暗, 陽光便從狹小的雲縫中流瀉下來, 從而使東方漆黑的天幕漸漸從魚肚白轉變成耀眼的金黃, 就像無數條巨龍噴吐出萬丈金霞瀑布, 雲海也隨之層次分明起來。
沒過多久, 許是一眨眼的功夫,那輪圓盤樣的紅彤彤的太陽終於跳了出來,由遠及近, 天色間的黑霧似輕煙般散去,跳躍的光芒一瞬間籠罩住大地, 一片嫣紅。
而此時, 整個皇宮都沉浸在這片金色的海洋中, 沐浴在晨芒的俯照,靜如處子。也只有旭日的片片縷光順着敞開的大門, 肆無忌憚地拂過大殿之上的每位大臣的背部,錯開黑白相間的影子散落在地,照得人們心裡暖烘烘地,可細細一瞧,卻都沉冷着臉, 靜靜地等待一個人。
“傳——壅淮國太子覲見。”
“傳——”
“傳——”
大臣們豎着耳朵, 微側身, 好奇的眸子提溜提溜亂轉, 目光落在大殿門口的木檻上, 似乎遠在三重門外的那位客人,腳步聲聲都能入得了自己的心裡, 默數着多年測量的步數。
一步兩步……
果然漸漸地近了。
進了。
最後一排的範思哲無所謂旁人異樣的眼光,偏過頭,恰巧與那人銜接上四目,不似他所預見的場面,反而眼神在見到那一刻時,不自覺地愣愣地發直。
他……
全場的人並未注意到範思哲的反應,更看不到傳說中那位“天仙”似的太子什麼樣子,只是那片明晃晃的影子越來越大,那人頓住的腳步復而前行,揹着陽光,彷彿周身都浮着一層金燦燦的光芒,四方信步走到大堂中間,雙手交握,淺禮而不失規矩,得體淡雅,脆聲而起,“壅淮國太子伊肆意見過鳳兮大殿下。”
只見伊肆意一襲大紅色金絲牡丹錦緞長袍裹身,寬大的衣襬下繡着暗色青龍,腰間扎着是一條寬邊五彩絲攢結成的軟長穗宮絛,一頭墨色青發一絲不苟得被二龍搶珠的金冠高高挽起,最耀眼的便是頭頂上那顆冰映寒光,散璞天成的溫潤翡翠。
標準的壅淮國貴族套裝。要得就是這種特色。
這一身行頭……範思哲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從剛剛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心中腹誹連連,小鬼,要耍帥也不至於這般惡搞吧,這可是現實版的紅配綠啊,一場戲一場戲啊。
坐等好戲,範思哲努了努嘴,靜觀其便。
單單從背影而看,女大臣們以女尊國度專業的審視男子的標準眼光,眼前這位“紅配綠”的男子,真真的是絕色,包子臉上鑲嵌着細長的丹鳳眼,眼角微微向上挑,充滿了靈動的多情,讓人一不小心就徹底淪陷於此,使人心神不穩,完全忽略了站在前面的哲人所報出來的名諱,神情飄乎乎地飛到了壅淮國的男人身上。
“肆意?”還是有人驚叫起來,“你……你怎麼成男的了?”
聽那驚了又驚的顫微微的聲線,不消說也知道此爲何人如此。
文雨荷遲疑地擡起手,想掐住伊肆意能捏出水的包子臉,可望着此時的他,停在半空的手僵硬地收回,似有萬般不甘,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卻又伸向旁邊的遊小樓,狠狠地抓了一把。
“嘶……”遊小樓立刻疼得齜牙咧嘴,皺起眉頭,不,確切的說,應該是打從伊肆意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刻起,他的頭皮,渾身都發麻。
沒想到,她……不,是他,居然是個男人!!!
伊肆意一雙勾人的美眸染上淡淡的冷清,嘴角卻勾起不經意地弧度,整張包子臉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神秘魅惑,即使是男裝,他也擁有着與生俱來的女子氣質,精巧的鼻子下,絳脣不點自紅,未施脂粉反而更加清麗可人,倒像是從天而來的仙女出塵,穿錯了男兒家的衣裳誤入人間。
他刻意矜持着想一把摟過文雨荷的雙手,只是淡淡地對着文雨荷,淺笑:“肆意見過永和王。”
謙和有禮,全然不見昨個夜裡還在一起勾肩搭背的“小女孩。”
文雨荷一時間怎麼可能接受得了,面前這位就是自己曾經親手照顧了七年的質子,和自己一齊起居,甚至同牀共枕的人,居然是個男子。
她臉色一時間變得很複雜,心中更像是燒糊了的一鍋粥,還外加了五味作料。
酸甜苦辣鹹……
文雨荷低眉斂色,神色瞬間恢復以往,冰冷而淡漠,當真潔若冰雪,隱約間卻也是冷若冰雪,實不知她心裡到底生氣與否,眼眉間似有憂愁,眸底藏着慍色,只是別過頭,假裝看不見,也不應聲。
這一幕幕所有的片段都絲毫不差的落入坐在上首的司徒皎月眼中,她眸含譏笑,這纔打起圓場,“原來是肆意。今日可真是讓本殿下……”
司徒皎月故意頓住,乾笑兩聲,尋了一遍每個人的表情,“有句老話講‘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對肆意太子是再合適不過了。”
“客氣了。”伊肆意擺擺手,狀似謙虛,“肆意這次故地重訪,原因有二。”
“哦?賜坐,請慢慢說來。”司徒皎月示意小太監搬了一把上好的梨木太師椅放在朝堂正中,讓伊肆意坐下好好說。
“其一,我是想見見多年來的老朋友,若不是在鳳兮靠着大殿下往日照顧有佳,也不會有今日的肆意了。”
範思哲擡眼向前望去,伊肆意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大有太子的颯颯風範,氣勢也凌厲起來,看樣子,小鬼回到壅淮國,肯定學了不少場面上的東西,一手一投足間都透着那股傲氣,不過聽他這番話……
男人的第六感,有股不好的感覺油然而生。
不待範思哲好奇完,司徒皎月很應景地接問道:“過往昔,隨風去。鳳兮與壅淮世代交好。不知,肆意殿下還有什麼可以幫忙的,你儘管開口。”
當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司徒皎月沉不住氣的老毛病又犯了。
伊肆意不假思索地暗暗剜了她一眼,坐在太師椅上轉過頭望向一干女大臣。
白臉的文雨荷,紅臉的遊小樓,還有天然呆相的範思哲……
目光落在最後,他翹起嘴角,慵懶得繼續說道:“壅淮國與鳳兮七年邊疆協議已到期,這次我們可繼續簽訂條約,不過得換種方式。”
“還望賜教……”
伊肆意突然轉回過頭,雙目盯着司徒皎月,面無表情,目光堅定,一字一頓,“和——親——”
和親,和親,和親,和親……
魔音繞樑,不絕於耳。
司徒皎月再次滿意地看着聽衆們的表現。果然如她實現所預想的那樣,各個目瞪口呆。她當然知道伊肆意此行的目的,這些對白早就事先預謀好的。
預謀。這個詞彙她相當的喜歡。爲了伊肆意這“和親”二字,她已經佈置策劃了許久,早在伊肆意還是“質子”身份時,入住文府那刻起,她就與伊肆意交換了各自的利益籌碼,而她的全盤計劃也是那時正式悄然進行着。
秋天來了,果實熟了。正是收穫的好時節。
司徒皎月衝着伊肆意眨眨眼,說不盡的曖昧,“那不知肆意殿下是相中了鳳兮哪位……”
遊小樓眼皮一跳,赤眸怒瞪,該不會是……
範思哲身子僵硬,拳頭攢起,心中想着對策……
“臣……”文雨荷突然上前大邁一步,卻不想身子明顯一歪,腳下飄悠悠地恍了三恍,臉色霎時煞白,怯懦而語,“昨夜臣不小心貪嘴,好像是……吃了秋蟹。又肥又大的螃蟹,真的好吃極了。你說是吧?遊大人?”
“確實好吃。”遊小樓起先不解,看着文玉荷的樣子,似有所悟,點頭應道。
文雨荷可憐兮兮地垂着眼簾,捂着肚子,痛苦狀,“大殿下,這俗話說人有三急。臣有不適,想吐,可否先行告退?”
那哀怨的小眼神望着,司徒皎月忽然打了一個大激靈,她不難想起前幾個月也是在鳳鑾殿上,文雨荷伏在自己身上哇哇大吐的情景。
該死的,那味道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聞第二次。如果有朝一日她當上女帝,頒發的第一道聖旨便是讓文雨荷一輩子也不許吃螃蟹!
想的有點遠。司徒皎月正了正神色,也顧不得和伊肆意繼續唱下去,爲了防止歷史重演,她慌亂地衝着文雨荷險惡地揮了揮手。
“去吧去吧。”
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還不信,文雨荷下次再編出個什麼藉口。
文雨荷謝過後,又挽起手走到伊肆意麪前,低垂着腦袋,看不見表情,衝着他側身國禮。
這——
伊肆意驚了,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二話不說伸手扶起文雨荷,一時忘記身份拉着她的雙手,碰觸的那瞬間,他錯愕地擡起細長的丹鳳眼,不解地睨着她,小聲詢問道:“雨荷姐……”
“雨荷身體有恙,不能作陪宴席,還望太子殿下不要責怪。”文雨荷反握住伊肆意的手輕輕拍了三下,負手而去。
她的意思是說……
伊肆意虯眉緊鎖,深思剛剛的那一握三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