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聲刺耳的脆響。
屋內大堂的中央擊打出許多支離破碎的水花, 四濺在離地不高的半空中,有那麼一瞬間,它們是相對靜止的, 瓷杯落地的那剎那, 水花沾着碎珠, 在深秋夜裡的昏黃燭光下, 串聯成一道道暗赤色的疤痕。
可惜了了, 上好的雪山烏龍。
過了良久,也許更久,那攤紅漬揮發在空中, 越來越小。靜謐的房間內,只聽得到粗重的喘氣聲, 終於, 隨地亂扔杯子的傢伙冷着臉, 厲聲罵道:“蠢貨,十足的蠢貨。”
這聲厲喝終於劃破祥和的夜空, 像是激發了蓄滿而溢的所有憤怒,不過看他抽出的嘴角,想來“蠢貨”二字,實在無法能撫平此刻激動的心情。
立於一旁的銀衣白髮男子,表情確依舊淡漠着, 事不關己般垂着頭默默承受着這場意料之中風暴。
“難道你就沒想過, 姓範的小子拿着信和玉佩去找那個……”
坐在上首的男子凌厲的眼光掃向左手側, 擡眉頓住, 厚脣微張, 他一時記不起那個人的名字。
白髮男子緊繃得臉有了緩和,慢慢替他接道:“文雨荷。”
優哉的神色, 就像是火上澆油。
也許他還閒火勢不夠旺,又添了一把柴火。
屋子裡暗沉沉的,狀元府種的下人早就領命下去歇息,只有主屋裡昏黃的燈角處照亮了兩個男人。
一站一座,兩人四目相對,暗潮涌動,氣氛說不出的怪異。
上首的男人撐着手邊的桌案起身走到白髮男子身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深灰色的瞳仁考究着,“你不打算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麼?小樓。”
話冷更甚三分,加上那張不怒自威的容顏,雖然姿色是絕美的,但是遊小樓還是被他身上自帶的壓迫性氣勢嚇退了半步。
“候爺,我只不過是在幫你。”
“幫我?”那男人提高了分貝,尖着嗓子吼道,“你差點就毀了老子佈置好的計劃。”
遊小樓突然不介意的笑了,他勾出一抹看不透的笑容,明媚起來,“範思哲是不會娶找文雨荷的,他拉不下男人那張臉皮。更何況——”
遊小樓拖着長音,偏過臉去,直愣愣地望進那男人的眼裡,“更何況那晚偷文雨荷的玉佩做下的模子,兩塊是一模一樣,他絕對不會生疑。”
“真不知你是哪來的自信。”那男人抻着聲音,“去把石榴叫來。”
“叫他來做什麼?”
遊小樓未經大腦思考脫口而出,說後便後了悔,懊惱得別開眼睛,看向了屋外,又道:“我是說,現在天色已晚……”
那位被司徒皎月和遊小樓同稱爲“候爺”的男子,聽了遊小樓的話,灰色的眼眸更加凌厲,宛如夜晚中行走的黑貓,豎起灰色的瞳孔,發出幽幽的青光。
過了半晌,他才說道,“今夜回崇川,好戲就要上演了。“
“今夜?”遊小樓詫異,“我們一起回去麼?”
那男子斜睨着他,搖搖頭,“你留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完成。不過我會帶一個人一起回去。”
“誰?”
“候爺”突然蹙眉,盯着遊小樓的目光深邃,“你今晚的話好像格外的多。怎麼忘記我們之前的約定?”
蹙然,遊小樓紅色的眼眸像被玻璃碎片滑過般,猛地收緊,冷汗便從發間緩緩滴下,最後落到脖頸子處卡主,他嚥了口吐沫,微微低下頭,“在下不敢。”
那男人冷哼,“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不過,我有時候真的很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愛上了那個——”
顯然他又忘記了某人的名字。
遊小樓接話:“文雨荷。”
“對。你是不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叫文雨荷的女人?”
遊小樓不語,目光落在那攤碎片上,沉默着。
屋子裡詭異地辨不出人心的方向。
今夜無月,屋外黑影映着茫輝。
幽幽嘆了口氣,他纔回望着那個鷹眼凌厲的眼神,“小樓只是一心想報仇,並無男女之愛。”
“呵。”那男人牽了牽嘴角,心中有數也不揭穿他,“你自己好自爲之吧。鳳兮這邊,還有一場好戲等着你呢。”
說完,那男人低頭向後走了兩步,身子也跟着彎了起來,背部有些駝,凌亂的髮絲擋住了半張臉。
如此看去。他,他不就是那個……
於是,這無月的一夜,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更夫剛剛敲過四更的竹梆子,“青樓”那邊傳來了幾聲無人察覺的悶響,範思哲誥命於第二日失蹤不見了蹤影。
沒兩日,南苑的下人們都驚恐地說起這樁怪事,“竟連白管家也不知了去向呢。”
話落,只覺背後陰冷,深秋蒼白的晴日,多了幾分陰森的感覺。
女帝去太廟第四十八天,範思哲失蹤第九天。
黃琉璃瓦單檐廡殿頂的太廟,莊嚴肅穆,大門前只把守着兩名帶刀御前女侍衛。
不遠處,一抹青衣提擺的女人,踩着牆根下堆落着的枯黃落葉攤子,急促地往這邊趕來。
“請留步。”
還沒看清來者的長相,其中一名侍衛大步向前垮了一步,說着就要拔刀擋住,只是看到那人,反而愣住,侍衛放回出鞘的刀子,畢恭畢敬地垂首:“原來是永和王。皇上有旨,在太廟祭拜期間,不見任何人。”
“讓開。”文雨荷不悅道,語氣中透着一股子不耐。
“王爺,我們也是奉命——”
另一名侍衛好聲好氣地上前來解釋,話還沒說完,只覺眼前一花,“啪啪”兩聲,二人臉上各自多了兩個五指印。
“滾開!輕重緩急都分不清,將來有個差池,只怕你們是要提着腦袋去面聖了。”
向來有“雅王”著稱的文雨荷,自在朝爲官以來,就沒人見過她對誰紅過臉大聲氣說過話,今日的她,沉靜的臉有些薄怒,應該是動了真氣,清楚可見她額頭上冒出的青筋,以前淡定的神態寫滿了焦躁。
話剛落,太廟的大門“吱嘎”一聲從沉睡中打開,女帝身邊的女官從門縫中探出頭來,看到前面的激憤文雨荷,也不免一愣,她側身出來,走到永和王面前,福禮道:“王爺,皇上請您進去。”
望着文雨荷急促奔跑的身影,腳下的落葉被她不疼惜地飛快踩過,甚至連衣襬上都不經意地地掛了幾片,身後的三人都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語:“那——那可是真的永和王麼?”
文雨荷哪顧得了別人說自己的是非,一路越跑越快,飛也似的抓着下襬奔跑進廟堂,顧不上先拜祭宗廟上的各位皇帝牌位,擡腿便要邁進高高的門檻,腳下卻一絆。
“撲通——”
直接跪倒在地,忍着疼痛,文雨荷就如此跪着爬到司徒千秋身邊。
不知是膝蓋太疼,還是心急如焚所致,她柔嫩的脣瓣一直在嘴畔打着顫抖。
“你終於來了。”司徒皎月盤着腿,背對着文雨荷,聽見身後出現浮躁紊亂的氣息,停下手中的佛珠緩緩回過頭。
這一瞥不要緊,着實把有些日子未見她的司徒千秋嚇了一跳,“你……雨荷,你這是怎麼着了?”
文雨荷的下襬已經磨出了兩個洞,手掌也蹭破了皮,女皇甚至覺得她的頭髮都是亂成了一團,本是明媚的眸子染上不可小覷的哀傷,狼狽不只是她的表面,也許從心連着筋都是擰成了一團。
她很難過。
司徒千秋第一次見到如此弱受的文雨荷,她從來不知文雨荷居然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半側過身,雙手捧起文雨荷的臉,再一次柔聲,用一直以來她倆那樣溫馨的語調,像母女那般又問道:“雨荷,告訴母皇,你這是怎麼了?”
司徒千秋一直以來真的把文雨荷當成自己的女兒對待着,她的聲音很溫柔。
不知是這傷感的語氣,還是那幾個字撫平了文雨荷浮躁的心緒,她試着放緩呼吸,像是忍了極大的痛楚,從顫抖的脣中說道:“思哲,失蹤了。”
“什麼!”司徒千秋神色也閃過一絲慌亂,只不過在文雨荷面前,作爲一國之君,一個長輩,天塌下來她都要爲她們撐起,“什麼時候的事!”
她們都在努力着裝作鎮定。
不過,文雨荷已經在這個事實面前亂了分寸。
“九天。已經九天了。母皇,我已經等不了了。我要去找他!”
“怪不得他已經多日沒給我傳過消息,原來是……只怕是……”
文雨荷突然歇斯底里的喊出來,“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雨荷……”連司徒千秋都被她怒吼的樣子嚇了住了口。
文雨荷牽出一絲笑容,很牽強很難看的笑,“皇上,我能爲你做的我都已經做了。即使大殿下現在有其他不軌行爲,我也做好了密集的部署。現下宮中內外全部都是左將軍的部下,我已經動了兵符秘密招她回宮保護您。雖然這是你們娘倆的事,可是危機國家是雨荷作爲臣子的不能容,而我爲您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雨荷……”司徒千秋是知道的,她什麼都知道,她也哽咽了。
文雨荷忽然拉過她的手,俯下身子,將蒼白的臉埋進女皇的寬厚掌握天下的手掌心裡……
有溫潤的液體染溼了她的眼,文雨荷停不住的嚶嚶哭泣着。
司徒千秋用另一隻手感慨的撫着文雨荷的柔發,“雨荷,辛苦你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司徒千秋沒有用女帝“朕”這個字,這個蒼白的深秋太廟中,在皇家列祖列宗面前,她們只不過是一對互相安慰的母女倆而已。
文雨荷能做的都做了,她怎麼會不知司徒皎月的算盤,怎麼會不知她的玉被倒了模子,怎麼會不知遊小樓背後的那個人是誰。
她犧牲了所愛,讓所有人誤解,衆叛親離,只不過是要對得起“臣子”二字。
女尊世界的女人啊,同異世界的男人一樣,她們一旦心中有所擔當,肩上的膽子自然要結實扎穩的扛起一切責任。
有“國”纔有家,文雨荷心中的信念啊,女子有所爲有所不爲。
一切都結束了,她就該去追求屬於她的真正幸福了。
思哲……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