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腳步隨着幾場稀稀拉拉的綿綿細雨如約而至。
由於鳳兮國地處這片廣域大地的最南方, 即便是深秋也仍舊是水霧氤氳的天氣。然而只一江之隔的壅淮國此時的景象與這裡就大不相同了。
這條江叫淮水。
壅淮國依江而建,帝都卻在極北之地,這個時節, 只怕那裡已經是白雪皚皚、冰裝素裹了, 那片神秘的土地在灰茫茫的天空下, 顯得異常神秘而令人嚮往。
聽說是極美的地方。
只是司徒皎月沒瞧過, 她連京都方圓一里的範圍都沒踏出過一步, 可想到伊肆意和伊肆善那兩兄弟如花似玉的小模樣,還有那票美男子,心下便像着了火似的翻騰, 真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啊。
個頂個的粗獷挺拔與衆不同。
思及至此,還有些微醉的癡心, 上升上升, 飄到半空中的泡泡幻想, 當觸及到對面男人的面容時。
“啪嗒”一聲。
幻滅了。
伊肆意也不知是吃什麼長大的。說走就走,一點譜都沒有。
敗壞的心情讓司徒皎月沒好氣地把擱置到嘴邊的茶杯“啪”地放在桌案上, 她還是沒忍住舔了舔乾澀的嘴角,偷偷地用着餘光瞄了兩眼坐在對面梨木雕鳳椅子上的沉冷男人。
冷冽,嚴肅,不苟言笑。
這是她對他的最初印象。
從側臉而看,濃眉斜飛入鬢, 高挺的鷹鉤鼻下, 長着鱷魚一樣的鉤狀嘴, 脣線勾勒出而令人畏懼的錐形棱角, 死死地緊閉着, 髮絲凌亂地披散在肩頭。
只是隱約可見,他髮絲中夾雜着幾根白髮。
混搭?
就像是一位高貴不容侵犯的王的氣勢, 凌駕於整個大殿的上空。
像是注意到來自側身投來的探究目光,那男人微微偏過頭,嘴巴微微蠕動兩下,一聲低沉的嗓音,自他嘴中響起,“若是看夠了,就說重點吧。”
那張臉分明刻畫的是完美的容顏,尤其是那雙凌厲的雙眸中飽含着攝人魂魄的精悍。他嘴巴張得不大,一開一合間,話語的氣勢透過兩人之間剔透的珠簾。
沒由來地,那細珠串聯無風而動,輕碰出清脆的響聲。
這氣勢,讓司徒皎月再次怔住,她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確切的說是一個男人可以有這種不怒而威的氣勢。她心中掂量着,若走了這步棋,以後會不會惹了麻煩上身。
可人性向來是自私的。
她眺望遠景,那背後的利益……
不容遲疑,司徒皎月惴惴地開口:“康……”
話剛起,聲息便在顫抖中嘎然而止。
司徒皎月看到哪人不耐地虯眉深鎖,眸中蹙寒。
心下大意地想起,她倆事先說好要保密對方的身份。她尷尬地清了清喉嚨,換了一種較爲貼切而又不是敬畏的稱呼,“候爺。眼下鳳兮這時節,正是適合收穫的……”
她把眼望去,門外金秋的葉子只剩下零星幾片,搖搖欲墜地掛在枝頭上,隨時都有可能飄下。
司徒皎月試圖用餘光探究那人的反應。
只是,那男人仿若一尊石刻的雕像,冷峻着,沒有任何表情,紋絲不動。
“那,其實。我們可以趁着現在的時機,大幹一場,對你,對我,都是有好處的。何樂而不爲呢?”
這話當然是有前提的。
眼下正是密謀造反的好機會,可誰曾想伊肆意前幾天溜了,她心中盤算與壅淮國合作的機會自然泡湯,不得已,司徒皎月便找來了這個人……
她知道此人一定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是,那也將註定要割捨一些東西。
司徒皎月頭冒冷汗,心裡盤算,嘴上卻不知所云。
“你說重點吧!”
“我要與你合作——”
那男人這下終於有了反應,他用淡漠地冷光投向她,嘴角勾出一抹嘲諷。
“條件呢?”
司徒皎月能感覺出他眼中所蘊藏的各種含義的目光。
其中有一樣她讀懂了。
鄙夷。
在女尊女人的心裡,她絕對不能容忍一個男人對自己用這種裸.露的鄙夷之色來看自己。
然而對方的氣勢顯然凌駕於自己之上。
“候爺所想,吾必能辦到。”
“必能辦到?”
那位被稱爲“候爺”的男人,直接把鄙夷之色幻化成鄙夷之笑,其實就是露出一排小白牙,老虎牙磨了兩下嘴皮。
“西北邊境三座城池可好?”
說到最後,他聽見司徒皎月倒吸一口秋冷地寒氣,陰測測地笑了。
他看着司徒皎月重重點了下頭,而後擡起眉梢。“就爲了一個男人?”
“我以爲——”司徒皎月的目光落在屋外正向下飄落的枯黃的葉子,慢悠悠地,道:“我以爲,候爺比我更深諳‘愛江山,也愛美人’的道理。”
“候爺”微微一怔,眼眸中一閃而過的冷寒在順着司徒皎月的目光中迅速藏匿,他也看向屋外蕭條的景色。
時間真的過的很快,三年不見那人,似乎比他想象中過得好很多呢。他還以爲那人在三年前就死在舊部下的亂刀之中呢。
呵,顯然他一直想錯了。那人居然還活着,活得還挺滋潤。
這次來鳳兮果然是來對了。
好樣的。白素貞……!你居然也有爲了一個男人而親自動手殺人的時候。
很好。他到要看看那個男人究竟有什麼能耐讓這羣女人可以爲了他不惜一切手段。
掛着一絲冷笑,那男人低沉道:“我會看着辦的。”
白素貞——三年後,你照樣逃不出本候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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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沒由來的,坐在“青樓”門檻上的範思哲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他揉了揉酸澀的鼻子,45°角望着天空發呆。
這傷寒的病到是早好了,可落下一個發癡的毛病來。
他對着半藍的天空久久愣神,手中握着那把三寸大小的銀斧。
這物件他曾是見過的,在白素貞的脖子上。
有一次無意中,他看見銀斧滑落出白素貞的衣襟,他還拿着它開玩笑說,“準備這個東西掛在脖子上是用來預備殺人的還是自殺呀?”
誰知當時白素貞特認真的表情,那表情就好像現在自己的樣子,半憂鬱狀,而後她握着脖子上的銀斧,答道:“我已經不幹殺手三年了。三年來,第一次令我起了殺唸的人是你。”
說這她看了他一眼,那眼中蘊含着一些他看不懂的神色,繼續說:“那一夜,你在新房中空守了一夜,我本該趁機動手一刀便可要了你的命,絕不讓銀斧沾染上一滴你的血,只是……”
“只是什麼?”範思哲不正經地用手肘碰了下她,又急促地又問了一遍。“只是什麼?”
“只是……”白素貞看着他不正經的樣子,怒了努嘴,言不由衷起來,“只是呀,看子啊你如此可憐巴巴的份上,用這把高貴無比的銀斧來殺你,簡直是對它的褻瀆。”
“噗通”。
範思哲眼疾手快地扶住門邊,差點因內傷站不穩栽了下去,尤其是看到白素貞還拿捏起特正經地樣子,用袖口擦了又擦,摸了又摸那把高貴無比的銀斧——足以證明她是多麼寶貝那塊鐵疙瘩。
可是——它怎麼會落在自己的牀上?
範思哲的眼眸中又黯淡了幾分,單手拄着腦袋,心裡阻止自己去思考下去。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自己心中的猜想。
一片枯葉順着邪風劃過天際,飄灑地在空中翻了幾個圈落在範思哲的腳邊,風中飄散而來一股子奇特的花粉味。
範思哲皺起鼻子,掀着眼皮看向前方,之間一襲銀衣打着把黑黢黢的傘翩然而來,邪風吹在他身上,衣袂輕舞,那味道更重了。
遊小樓的最後一步正巧踩在剛剛那片落葉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低下頭,俯瞰着眼前的男人,未語先笑,“範誥命,近日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
懶洋洋地拉着嗓子。
範思哲把身子向旁邊故意挪了挪,煞有介事要與他保持距離。
遊小樓也不介意,自顧地挨着他也坐在了門檻上,先是幽幽地嘆了口氣,又幽幽道:“你說,男人長得好看是不是特悲哀啊?”
範思哲用看精分的眼光斜睨着旁邊的人,很不客氣地回敬道:“我的事你少操心。”
“……”遊小樓無言。
過了許久,許是時間很長,遊小樓才緩和了下臉上僵硬地線條,擡起袖子捂住嘴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這笑聲……】可眼眸中滿是輕蔑,“我是不想替你操心。今日我來只是替雨荷送兩樣東西給範誥命的。”
“她怎麼不親自來?”範思哲又不是傻子,當然不會把一個情敵的話當真。
遊小樓不答,只是漠然地從懷中掏出一塊黑布和一封密封的信遞到他面前,“有些話,男人與男人之間纔好說的出口。”
範思哲狐疑地接過來,並未打開,只是心中想着這一黑一白裡到底是些什麼內容等待着他。
“打開來看看,看看你就全部知道了。”
遊小樓拍拍範思哲的肩膀,好意勸說着。
範思哲擡眼看了遊小樓一眼,先是遲疑着打開了那封信。
心中就聊聊數字,一掃多行後,全部瞭然。
只是此時範思哲的臉已經煞白不堪,剛剛秋風吹出來的小紅臉早就如潮水般退去,慘白的就猶如掉進冬天的冰窟裡。
他的思想頃刻間就被信裡其中的兩個字引起了巨大的波動。
二話不說,他又哆哆嗦嗦地打開手邊的黑布——一塊剔透的鳳玉映入眼簾。
這——範思哲相信了。心中所說的再看到那塊晶瑩無暇的玉佩時就徹底被證實了。
那封信上如此寫道:
“素聞夫妻相對,本應恰似鴛鴦,恩愛雙飛。伉儷情深一直乃吾所望,然結緣以來,面相和而心不同,又因汝無子嗣,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只好立休書一封,聽憑改嫁,並無異言。自願立此爲照。
立書人:文雨荷 鳳兮國五十九年十月十日。”
範思哲又在心中默讀了一遍信中的內容,整顆心像是被萬箭穿心般疼痛,疼得都快停止了呼吸,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一處靈魂被活生生地剝離出體內,鮮血粼粼的,正如走過萬劫不復的煉獄一樣。
疼痛,無法呼吸的疼痛。
他牽扯出一抹自認爲自然的笑容,偏過頭,“你——認爲我會信?”
兩眼無神,猶如墜落夜空的流行,一閃而過最燦爛的光芒,陰沉得臉加上手上明顯顫抖的雙手。
遊小樓知道他信了。這就足夠了。
他拍了拍身上莫須有的微塵,扶着門框撐起身子,手裡擎着那把小黑三向院子裡走了兩步,忽然頓住,也不回頭,繼續幽幽哀憐道:“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只不過是傳個話而已,若範誥命有所猜疑的話,大可親自跑一趟問雨荷便可知曉了。”
這話說的,幾分明媚,幾分妖嬈。更加像是落實的印章最後一次方正論坐實了事實。
他範思哲堂堂大男人被女人給休了,他可好意思舔着臉跑去問人家,“那個你把我給休了?這是爲毛爲毛爲毛啊?”
邊說還邊抹眼淚,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還嗷嗷嗷的喊哪的,跟馬教主似的?
何苦呢。那丟人現眼的事,他可做不出來。
哪怕這一切都是假的。
可——範思哲撫摸着手裡微涼的鳳玉——心裡更沉了。
不會有假的,這確實是那塊女帝欽賜的那塊玉佩,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被休了——一切都結束了。
範思哲兩眼茫然地望着天邊那朵浮雲——都是浮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