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荷前腳剛走, 司徒皎月便帶領着狗腿們浩浩蕩蕩的從鳳鑾殿聞風而來,裡面夾雜着不少朝廷上的大臣們,這年頭誰真正擁有權力誰就是主子, 識時務者纔是俊傑。
這不過是生存之道罷了。
這秋末的小風可不比尋常, 雖地處江南, 若陰冷起來, 寒意甚至能穿進人們邪惡的骨子裡去, 渾身上下都透着那股涼氣。
大概心都冷了吧。
這羣人竊竊私語間來到太廟,太廟門口那兩個忠誠的小門衛還沒從剛剛永和王暴怒的面容中回過神來,就看見不遠處來了那麼多黑壓壓的人影。
定睛一看, 好嘛,帶頭的那位不就是——
“參見大殿下。”
看這陣仗兩人心裡便有了譜, 她們可絕對不是來趕廟會, 離着大老遠的, 這二位御前帶刀女侍衛就行了宮禮。
皇帝身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有了先前的教訓, 自然要萬分小心,更何況這老些個人擺出這陣仗,聽老一輩的傳說,這就叫逼宮。
司徒皎月走近了些,看見這兩位的額頭上在這寒風裡滲出了細汗, 不免冷笑, 女帝身邊的人不過都是些廢物, 她不着痕跡地偏過頭, 看着在自己身後有足夠的人馬, 有足夠的支持力量,心下更卯足了底氣。
以從未有過的嚴肅口氣, 正色道:“永和王可曾來過?”
“是。”其中一人緊忙接話。
“太廟可是外人隨便進入的?”司徒皎月提高了幾個聲調大喝道。
那刺耳的顫音,像是秋風裡一把嘴凜冽的刀劍,割斷了樹梢上最後一片枯葉。
還沒等那人回答,司徒皎月已經不耐地一腳踢開二人,從中間走過去,袖擺上的真絲金線劃得她倆的臉蛋生疼。
沒走幾步,她又站住,臃腫華麗地一個轉身,高傲得擡起那顆至高無上的頭顱,像能俯視萬物天地那樣,不可一世道:“都在這等着本宮出來,沒有信號不許進來……”
她想說得更多一點,比如講一些逼宮前的演講詞之類的,可是她總覺得在太廟這樣神聖無比的場所前,身後那一尊尊列祖列宗的牌位此刻散發出兩坨光暈樣的寒芒,懾住她堅定無比的心房,讓她無從開口,她一路走來,一路部署,等得就是這一刻。
司徒皎月忽然閉上嘴,連擡起的手也背在了身後,長長的金黃色錦繡鳳凰拖在石階上,在她轉身的那一刻,等待她的,其實並不是她所期待的那樣而已。
如之前文雨荷來此的心境截然不同,司徒皎月懷揣着多年發瘋似的夢想,她此刻正一步一個腳印朝着她的終極目標前進,緊張着,期待着,其實事已至此,那雙無形的利益雙手和貪念之心把她推到了今天這個上得去下不來的地步,她必須有所行動,就在今天,和那位有所了結。
“吱嘎——”
夢想的大門在扭曲中打開。
太廟那道赤紅色的厚重大門被司徒皎月輕而易舉推開,像是攻下了第一道城池那樣,她的心忽然飄了起來。
於是她這麼想,等待她的,其實只不過是一次艱難的談話。
司徒皎月直接走進了太廟大殿,來不及多看祖宗牌位一眼,她便瞧見大殿中央,盤坐在那的,仿若一尊久經風霜的石像一樣的人。
蒼白的秋日裡並沒有太陽光直射,那微弱虛浮的芒亮從敞開的門縫中穿進來,這麼看去,司徒千秋在秋末的白芒下,顯得略微蒼老。
當然只是光從背影上看,她微微佝僂的後背,加上披散的髮絲中夾雜着幾根若隱若現的銀絲,事實上,她確實已經老了。
在列祖列宗面前,有那麼一刻,司徒皎月也是這麼認爲的,她面前的這個人並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而是她的母親,雖然這些年來生疏得只有君臣之別,可是司徒皎月還是無法狠下心來從背後捅她一刀。
這個念頭只是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哪怕多一秒,她都會遲疑得停下逼宮的手段。
她躡着腳步來到司徒千秋面前,側身望着她,一高一矮。
司徒千秋輕閉得雙眼慢慢睜開,並不驚訝她的到來,手中轉動的佛珠停下,像是等待了多時那樣,幽幽道:“你來了。”
司徒皎月心下一震,那無奈又略帶憂傷的三個字,深深地劃痛了她的心,她別開眼看向整個大殿,巡視一圈後,才說道:“文雨荷呢?”
質問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空蕩蕩的大殿內,甚至能聽見一絲絲清冷的迴音。
“已經走了,去尋找她丟失的心去了。”女帝擡起頭,目光落在前面供奉的列祖列宗的牌位上,上面的一個角落裡放着她曾經的夫君的靈位。
шωш◆ ttκa n◆ C O
司徒皎月冷笑,“她丟失的心?她不是愛遊小樓愛得緊麼?”
話一出,司徒皎月就萬分後悔起來,遊小樓一直以來就是她娘倆禁忌的話題,因爲遊小樓她們共同失去了摯愛的親人。
深深嘆了口氣,女皇緩緩站起來,望進司徒皎月充滿慾望的眼眸中,而問:“那你的心可曾真正尋回來了?”
“我有什麼心?我的心我一直都很清楚。”
“這一切便是你想要的?”
兩人似乎想在這個神聖的地方刻意避開禁忌的話題,她倆都十分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
聽不明白的,大概只有逝去得靈魂。
她們早已找不到回首的歸途。
“是!這就是我想要的,我等待這一天很久了,把它給我,你可以安心的去享受你的美男,你的極樂,只要把它讓給我,我可以讓你活着終老。”
它不過就是那把高高在上的皇帝交椅而已。
權利就定格在那上面。
那一刻司徒皎月終於像繃緊得弦,忽然經久而斷,她歇斯底里地在太廟空蕩蕩地大殿裡怒喊着,她像是要用這種無妄的吶喊來宣泄壓抑在自己心中的種種不滿,像是要用這種瘋狂的執念來證明自己是有能力可以去掌握天下。
只不過,司徒千秋仍舊像一尊石化得雕塑,不過渾身散發着無法忽略的母愛光輝,她只是靜靜地望着眼前一跺腳一擡手拼命長牙五爪向自己要皇位的人。
過了很久很久,直到司徒皎月沙啞着聲音,瞳仁上的眼白出現鮮嫩的紅絲,她終於停下長達一炷香的演說,那些個氾濫的陳詞,只不過是在像那位無動於衷的女帝宣告一件事。
“我想要當皇帝。”
女帝走到她身邊,擡起右手,就在司徒皎月以爲會落下一巴掌時,她感覺到一隻有着溝壑深紋地手撫摸上自己的左臉。
“孩子,皇帝並不好當。”
“你根本不給我機會。”
司徒皎月的聲音顫抖着,有些沮喪的哭腔。
“不,我給過你機會,給過你很多次機會。”
女帝突然收回手,反方向走開,來到離她夫君靈位最近的地方。
“從七年前伊肆意來到鳳兮那一刻起,我就給了你機會,想去培養你做一個儲君,你日夜歌舞昇平,男寵無數,與朝外勢力暗自接觸,這些朕都不介意,可是最讓我心痛的是,你居然打起了朕枕邊人的主意。你敢說賈寶玉的死與你無關?”
她一個轉身,冷冽的眼神投過去,司徒皎月不淡定得向後微微一退,這個時候也顧及不了那麼多,索性一笑置之:“可事實證明,賈貴妃真的很愛您。”
顯然這是嘲笑。
“你又錯了。”女帝搖頭,“他最終愛的是你。他是用自殺方式想勸說你,不要執迷不悟,看不到自己的真心,看不到自己真正想要得到什麼。愛並不是掠奪。他臨死前什麼都告訴朕了。”
“休聽他胡言。他這是造謠,,離間我們母女關係。”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司徒千秋望着她,“那朕問你,朕在太廟的這四十八天,你都做了些什麼?朕是真的給了你一次絕好的機會,讓你去試着當君王做決策,可是你告訴朕,你何以坐擁天下?”
“是不是文雨荷對你說了什麼?是她,是她對你嚼舌根子對不對?那女人到底有哪點好?從小到大你根本不疼我,看她甚至都比對我親,若是我不配的話,莫不是她一個外姓人可以當得了帝王麼!”
司徒皎月越發魔怔起來,尤其想到自己的母親居然認爲自己連一個外人都不如,她仇恨的種子越長越大。
“雨荷麼。”女皇忽然回答,“她爲了鳳兮犧牲了所愛,而你爲了所愛犧牲了鳳兮呀。這就是你們的區別。”
司徒千秋忽然想到文雨荷離開她時的那雙噙滿淚水的模糊眼睛,她又一次被那雙無助得像小鹿一樣的眼睛所震撼。
文雨荷爲了保住鳳兮的國脈,一次次讓身邊人對她感到失望,讓身邊人對她誤解也無怨無悔,而司徒皎月呢,爲了一個男人一次次傷害的是自己的至親,損害着鳳兮的利益。
“就算那樣又怎樣!這隻能證明文雨荷是笨蛋!我不配做皇帝,誰還配!母皇,我纔是你的孩子,我纔是你的種……”
“如果你不是呢?”
司徒千秋出人意料地輕輕打斷她。
司徒皎月猛地一頓,不相信地笑了,一字一頓:“不、可、能!”
“孩子。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不可能!你騙我!”
司徒皎月慌亂得收回眼睛,不看直視女皇認真的眸子,低下頭像是找丟失的心那樣,在原地來回踱着腳步,重複着呢喃起來,“不可能,不可能,你是騙我的,你騙我!!。”
女帝不語,她就這麼看着司徒皎月亂陣腳的樣子,她想過去告訴她一切都是假的,所有都是假的,她不過是騙了她。
可是,到底是誰騙了誰呢。
夢魘驚醒,事實不過是劃破記憶的一條縫隙,太久遠的事擺在二十幾年後的今天,只不過是在最恰當的時間打擊了人們最脆弱的心靈。
恍如黃粱一夢,司徒皎月蹙然擡起頭,噙着怪笑,“桀桀桀”地發出聲音,“既然你說我不是你的孩子,那我還需顧及什麼母女情分。太廟外早已經佈滿了我自己的人,包括宮內宮外,就連你寢宮裡的那些男寵只怕已經在我的近衛隊注視下聽命以待了。”
司徒皎月說,“我就是來逼宮的。”
她料想了開頭,卻不想過程那麼心酸。
她對女帝道:“你不會還指望着文雨荷突然出現吧,就算她搬來天兵天將也救不了你。”
話落,只聽身後嘩啦啦地腳步聲,有明顯得兵器與盔甲得摩擦聲音。
司徒皎月剛想放聲大笑,讚歎一番逼宮成功時,忽然意識到,自己並未發出任何信號,自己的人怎會輕舉妄動。
赤紅色的大門被人一推而入,一小隊穿戰甲女兵齊刷刷蹦進來站在僅靠着牆邊,一名身穿銀黑色盔甲腰垮寶劍的女人大步來到女帝面前,半跪下身:“末將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何罪之有,來得正是時候。”
“你……”
司徒皎月吃驚得看着右手邊跪拜得左離歌,跳了起來,“你個左大膽,你不是應該鎮守邊關,爲何會在這。”
左離歌不搭腔,只是問向女帝,“請皇上示下,叛臣該如何處置。”
“左將軍辛苦了,你先下去,朕還有話對司徒皎月說。”
左離歌走了以後,女帝望着司徒皎月冰魄色的眼眸從黝黑色逐漸變成暗灰,不知是怒氣沖天還是羞愧難當,她的臉也成通紅往絳紫發展,大殿只剩下兩股低沉的氣息。
又過了許久,司徒皎月擡起低垂的腦袋,事到如今,她終於發覺自己失去了許多許多,多到連她也盤算不清,現在還剩下什麼。
她說:“我……我想我是輸了。”
女帝說:“不,孩子。這無關輸贏,只要你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問:“來得及麼?”
“來得及。”
女帝看了最後一眼自己曾經逝去的夫君靈位,微笑着把自己的孩子擁入懷中。
一剎那,司徒皎月的淚水終於決堤,迷溼了雙眼,她看不清前方的路,該何去何從,可是她只知道一點,這是發自內心的後悔的眼淚。
女帝司徒千秋功滿七七四十九天後,回朝親自主政,平朝野之亂。
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司徒皎月,坊間流傳不一,此乃鳳兮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