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侯大人第二日,是黑着一張臉上朝了的。
夷安大清早地跟着夷柔一同目送大老爺跨馬走了,覺得彷彿今天父親有點兒怪,母親的表情也十分奇特,想了想,便與嘴角抽搐的大太太好奇地問道,“昨天夜裡我與三姐姐彷彿聽見母親的院子有動靜,難道是……”
難道老孃,叫自家老爹跪家法了?
長安縣主心裡有些不厚道了。
大太太一看閨女那張臉就知道在想什麼,恨不能拖了這閨女到身邊擰耳朵,卻還是覺得不要傷害一個威嚴的父親在孩子們心中的形象了,咳了一聲方纔含糊地說道,“不過是些閒事罷了。”眼見身後幾個從自己出嫁就跟着的嬤嬤低頭偷笑,她也覺得半夜給大老爺煮消食茶有點兒不那麼威武,便瞪着眼睛與兩個頭碰頭湊在一起的女孩兒說道,“哪裡有什麼多的事兒呢?!收拾收拾,吃早飯!”
“噗嗤!”聽說還要吃,後頭一個見識了大老爺危難的嬤嬤忍不住了。
大太太回頭,一雙嫵媚多情的眼睛瞪了瞪這個心腹。
夷安與夷柔對視了一眼,覺得古怪。
“我猜,大伯父昨兒沒準兒跪門板了。”兩個女孩兒應了大太太的話回房換衣裳,夷安就聽夷柔偷偷地說道,“剛進京的時候,我親眼見過呢。”
一臉嚴肅的大伯父默默地頭頂一本兒書立在牆邊什麼的,簡直不要太驚人好吧。
“薛家算是到頭兒了。”夷安默默地給昨日裡捅了大老爺馬蜂窩的薛家點蠟,這才與夷柔笑着說道,“薛珠兒這一死,宮裡只怕也要發動,薛家二房算是徹底完了。”
一鼓作氣這道理,薛皇后肯定懂,不是看準了薛皇后要收拾宮裡那兩個蠢貨,夷安也不會這麼大的膽子,由着蕭翎掐死了薛珠兒還賴在太子的頭上去,沒了這三個女孩兒,薛家,又還剩下什麼呢?
有孕?
打從淑妃與薛皇后的異色中,夷安就知道,那所謂的有孕,還不定是個什麼情況。
換了旁人恐不信,然而薛家二房都是蠢貨,這麼蠢,連假裝有孕都幹出來還真不奇怪。
只是知道的多了未必是好事,她不過是裝着懵懂,彼此與薛皇后心知肚明罷了。
“爲了這點子榮華富貴,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有什麼好處呢?”夷柔便嘆息了一聲,明媚的臉上不知是不是想到從前家中舊事,有些暗淡地說道,“一家人和和睦睦有什麼不好呢?離心了,冰冷冷的富貴在手上,卻也再也沒有與咱們一同共度的人了。”
她目光落在遠遠的,已經奼紫嫣紅開遍的園子裡,低聲說道,“哪怕沒有那樣的榮華,這心裡暖和,難道不行?”
“人各有志。”夷安也覺得蕭瑟,見夷柔彷彿有心事的模樣,便勸道,“三姐姐何必將這些外人之事想得這麼多呢?”
“只是有些害怕。”夷柔轉頭笑道,“我只怕在家中住得久了,折了這一生的福氣。”
她在閨中女兒時的日子過得太好,從前在山東,沒有吃過一點兒的苦。如今入京,伯父伯孃這樣慈愛,安享榮華清貴,叫人只覺得是難得的溫馨。
她只恐自己福薄,將這少少的福氣都耗盡,日後,只剩下苦了。
“嶽西伯府是規矩人家,不納妾的。”夷安知道夷柔即將出嫁,這是出嫁前必然有的恐懼,便溫聲道,“況,不是三姐夫哭着喊着求娶三姐姐的?有三姐夫,有嶽西伯夫人,三姐姐擔心什麼呢?且放下心。”
不是誰,都跟當年的夷安郡主一般心那麼大的。
當年的夷安出嫁,一點兒都不擔心,只對着掀起自己的紅蓋頭,俊美得彷彿仙人般的夫君說道,“有我一日,必有你一日!”
多麼的自信,雖然這信心來自的是她背後的帝王,可是那個時候滿心想要照拂夫君的她,其實並沒有發覺那俊美的青年僵硬的模樣吧?
她以爲他的心,與自己是一樣的。
只是或許,她也沒有那樣真的喜愛那個人。
不然,怎麼會全然不顧及那人的心情,就如同如今,她會顧及蕭翎這樣呢?
只那一次,到了這輩子,她竟然都沒有辦法完全地相信一個男子。
不知爲何想到了從前,夷安就想到了如今。
蕭翎,這個人爲什麼會這樣待她好,好到叫自己冰涼的心都暖和了呢?
他給她的,遠遠超過了自己所能給予的。
“我只是有點兒想不開,與你說說,我竟覺得好受了許多。”夷柔見妹妹神色有些恍惚,急忙安慰道,“我的性情難道你不知道?隨口一說,說完了,這也就都好了。”
“嶽西伯府前頭都是大家之女,雖家風不錯,內裡只怕也未必好成一團,三姐姐若是瞧着誰爲難你,不必息事寧人。”夷安鄭重地說道,“父親母親說得對,咱們家的女孩兒,不是往別人家吃委屈的。若是真的吃了委屈竟不能迴轉,咱們就回家來,怕什麼呢!”
她含笑道,“咱們家不是那等世俗人家兒,休了不好的,再尋好的就是。”見姐姐一張嬌媚的臉已經扭曲了,她這才含笑轉頭,將目光落在不遠處一株樹下,一個正一板一眼打拳的小身子上。
那是七皇子。
夷安臉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小小的,本該賴牀的小孩子,比自己起得都早,都不用人叫的,在院子裡紮了半個時辰的馬步,這又開始半點兒沒有偷懶地打拳,看着那用力的小模樣,就叫她心裡忍不住地生出喜歡來。
“這位殿下,還與平日裡不同。”七皇子一張肉嘟嘟的小臉兒嚴肅地板着,腦門兒上全是汗,彷彿嘴裡還在數數,夷柔看了,便與妹妹低聲道,“這麼大的孩子,還該在長輩面前撒嬌呢。”見妹妹頷首,她便有些憐惜地問道,“不然,叫他歇歇?”
“叫他做完,不然他不肯聽的。”夷安立在不遠的樹下,見哪怕是兩個女孩兒走過來,七皇子都一點兒都沒有分心,便笑道,“只是三姐姐只等他做完,就知道厲害了。”
“厲害?”
夷柔正生出疑問,卻見不遠處的那個肥嘟嘟的小皇子,又賣力地做了幾個姿勢,彷彿是做到了自己的標準,這才停下來,一轉頭,見了夷安與夷柔,咧了咧沒牙的小嘴巴,突然往地上一滾。
夷柔木然地看着這個小皇子很無賴地滾在初春的草地上,扭着小身子嬌氣地叫道,“安姐兒,沒有力氣呀。”簡直與方纔那個嚴肅認真的孩子完全不同。
夷安忍着笑看着這小東西在地上放賴,肥嘟嘟的小身子拱來拱去,一會兒就拱到了自己的面前,這才俯身託着他起來,迎面叫七舅舅一嘴啃在臉上,這才笑眯眯地說道,“舅舅做的很好,連我都敬佩呢。”見七皇子挺起了小胸脯嘻嘻哈哈地笑了,她這才笑問道,“一天之計在於晨,舅舅做得這麼好,日後可不是很威風?不是叫咱們都望塵莫及了麼?”
“認真做事,不能分心。”七皇子仰着小脖子教導自家外甥女兒。
“舅舅說的是。”夷安見他回過臉兒來就成了一隻撒嬌的肥皇子,便含笑戳了戳他的小肚皮問道,“餓不餓?”
七皇子用眼淚汪汪的表情表達了一下習武的艱難與消耗,努力板起手指頭與夷安討價還價道,“三個,肉包子!”
“牛肉餡兒的!”頓了頓,舅舅大人再一次提出了這麼一個合理的要求。
“行。”夷安把昨天夜裡撒潑打滾要“跟安姐兒一起睡”的舅舅顛了顛,很和氣地應了,作爲昨天冷酷無情地拒絕了舅舅的回報。
夷柔顯然也想到昨天這肥皇子眼淚巴巴可憐的樣子了,不過想到掐死薛珠兒跟掐小雞仔兒似的清河郡王,宋家三姑娘覺得爲了生命安全,誰都不能“跟安姐兒一起睡”。
七皇子的眼睛狡黠地轉了轉,再次伸出了一隻小肉爪。
“還要小餡餅,牛乳粥呀。”
這就是得寸進尺了,夷安可算知道爲啥這舅舅這麼鍛鍊還這麼肥了,正要冷酷拒絕,就見七皇子一副不同意就打滾兒的模樣。
“舅舅已經長大了。”長安縣主試圖將道理。
“吃了早飯,再長大。”
“午飯別吃了!”
“嗚嗚……安姐兒呀……大表姐呀……”
夷柔含笑看着這兩個鬥嘴,只覺得肚子疼。
宋家正在這樣和諧,今日的早朝,就不是那樣和氣了。
大老爺一臉冰冷肅然地立在武將前列,恨不能揉揉自己的胃,正忍着難受心情抑鬱,就見前頭兩個天家貴胄已經掐起來了。
太子今日來得格外早,雖然臉色很不好看,然而可以理解。誰叫昨天太子殿下揮淚斬了自己的真愛呢?京中都傳遍了,如今正用彼此心領神會的目光對視。
乾元帝與薛皇后還未到,太子殿下氣勢洶洶地進來,迎面就見到了正立在幾名朝臣之中笑得禮賢下士的三皇子,想到昨天知道的驚天秘聞,太子殿下就很受不住了,往三皇子面前一站,冷笑道,“三皇弟真是春風得意。”
三皇子莫名其妙。
他壞事兒還沒幹呢,怎麼太子就這麼不客氣?
“三皇弟有大志氣,只是叫孤說,這志氣可別過了頭!”太子惡狠狠地說道。
如今死了一個真愛的憂傷,太子殿下敏銳地都算在了出幺蛾子的三皇子的頭上,見三皇子面上陰晴不定,他便冷笑道,“孤聽說,管家有幾個,想要入禁衛?孤看不好!管家又不是武將之家,習的那點子武藝很不夠看!禁衛乃是宿衛宮中,你們家那幾個的三腳貓兒的功夫,不是叫人笑掉大牙?”他很不懷好意地說道,“不如先在家裡頭自己練練,別到時候丟了三皇弟的臉!”
想入禁衛,把持宮中秩序?做夢去吧!
太子用已經很不多的腦漿想到了這些,不由得意洋洋。
三皇子都要氣死了,誰家母家被當衆揭短都不會很開心的,況他昨日被自家表兄弟當頭一棒,現在還沒回過神兒來呢。
他那幾個死人臉的表兄弟簡直死心眼兒,一本正經地告訴皇子大人,學藝不精,還是先在家練練,簡直與今日太子之言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想到母家這麼不給力,三皇子閉了閉眼,不去看太子那張愚蠢得意的臉。
見三皇子說不出話來,太子越發覺得自己威武,冷笑了一聲,目光落在正冷眼看來的大老爺的臉上,想到這傢伙與自己作對,哼了哼,坐在一側與太子特有的金座上不說話了。
每個皇子的背後,都有幾個扯後腿的母家!
大老爺昨日就知道太子與自家又生事,此時眯了眯眼,掩住了目中的冰冷。
正微微低頭想自己的心事,大老爺就聽到這大殿之中突然有些異動,一擡頭,就見文武百官交頭接耳,他心中一動,往後一看,就見大殿之外,正緩緩走入一個妍麗高挑的青年。
這青年一身的肅殺之氣,卻又與一張清媚的臉柔和成了獨特的氣息,彷彿有淡淡的血色在這青年的身上逸散而出,轉眼卻又消失,彷彿從未有過,這樣一張豔若桃李的臉,竟連殿外的天光都壓過了。
正是初次上朝的清河郡王蕭翎。
關於這位郡王,朝中頗有非議,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人的功勳與驍勇。
如今蕭翎走過之處,衆人避退,只有大老爺更前方,武將之首的一名高大的男子,有些厭惡與冷淡地看過來。
烈王看着蕭翎只往自己而來,目光冰冷嫌惡,只覺得丟盡了臉。
這樣一個身份卑賤的兒子,薛皇后竟賜了王爵,命立在朝中,不是在叫他被人恥笑?
待他來與自己請安,必要狠狠責罵,叫朝中衆人知道,哪怕他封了王爵,他也不會……
“給您請安。”清越薄寒的聲音,在殿中迴盪。
烈王正要用厭煩的語氣叫他滾開,卻陡然一怔。
不肖兒此時正立在另一個高大男子的面前,微微躬身,畢恭畢敬。
眼瞅着那是平陽侯,烈王肺都要氣炸了!
混賬!
這是有了岳家,連生父都不放在眼裡的意思?想到自從賜婚,他身邊的幾個側妃一直都在與自己說這兒子,彷彿是天天往平陽侯府去的,殷勤得丟盡了自家王府的臉,烈王就恨得咬牙。
因心中不快,況平陽侯竟然嚴肅着沉默了片刻,雙手扶起了蕭翎,還低聲與蕭翎說了幾句話,烈王心中就很惱怒。
這是在與他炫耀?
因心中生出惱怒,哪怕太子與三皇子又在乾元帝與薛皇后早朝後掐得滿地狗血,烈王都一直繃着臉,目光一沉。
早朝鬧了一場,衆人都退去,烈王正要喝罵蕭翎,卻見這青年正轉身,很順手地就扶住了平陽侯的手臂,在後者冰冷的目光裡,低聲道,“我扶您。”
就在大老爺陰沉的目光裡,這姿容妍麗的青年面不改色地扶着未來的老泰山到了殿外,扶着岳父大人上馬,目光在瑟縮的小廝的身上一溜,用冰冷的目光避退了要與自己搶繮繩的小廝,這才握着繮繩,與已經死死地扣住了拳頭很是惱怒的大老爺輕聲道,“晚輩,送您回家。”
說完,竟一點兒都沒有一個王爺給人牽馬的羞恥,十分穩重地在衆人意味深長的目光裡走了。
“喲,王爺!”一旁一個朝臣,就與目光陰沉冰冷的烈王笑道,“這瞧着,清河王,是很中意這門親事。日後王爺也可與平陽侯親近了。”
“孽子!”蕭翎從未給自己牽過馬,如今豈不是在在衆人面前給自己難堪?烈王恨不能一劍斬了這個卑賤的血脈,厲聲道,“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