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新茶剛送進宮,正坤宮就遣人送來了。忽哲黛知道公西意喜茶、喜書,有新鮮玩意兒,總不忘給上水宮留下最好的。甚至正坤宮的擺置用度,也不比上水宮的雅緻。往日良德皇后還在的時候,不像現在這樣明目張膽。連一向冷淡的姜貴妃,也對公西意禮讓有加。
“喝茶,御書房都不及你這兒。”公西子安和公西意對坐在低矮的茶案兩端,這茶案看起來不起眼,實則是名品根雕,公西意已記不清是哪宮送來的。本來該是個花架的底座,卻被公西意拿來做了茶案。
公西意笑笑,嫺熟地衝洗茶水。
“妹妹該當心了。”公西子安嘆氣,他不清楚公西意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公西意擡眼,目光清澈,無憂也無慮:“當心什麼?”
“不在其位,不謀其福。”公西子安理了理衣襟,“即使你現在有皇子皇女在身邊,該有的分寸不能失,該有的禮數不能廢。”聽說公西意在這宮裡,特權在身,甚至不必向皇上行禮。得知竟至於此,公西子安心生隱憂。
公西意放下手裡的調羹,雙手交叉輕輕拖着下巴,輕輕嘟起嘴來:“錯了,錯了。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俗話說小心駛得萬年船,但我看啊,再小心也有船翻的時候。敵人都已經防不勝防了,偏偏害你的還有親人。”
“西意……”
“大哥不是口口聲聲要我守禮嗎?那大哥爲何不守?”公西意的目光變冷,“這不是雙重標準嗎?這樣可不公平。”
“賢妃娘娘……”
公西意“噗嗤”地笑出聲來:“開玩笑的啦,大哥,你可一點兒都不幽默,跟樑簡一個樣。嗯,喝茶。”她伸手將繪着春景的茶杯推到公西子安面前。
“你變了。”公西子安淺淺地品了一口,簡單道。
公西意做苦思冥想狀:“變了?當然變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天天被樑簡薰陶的,是不是變得更有氣質了?還是變得更有品味了?總不至於變美了吧?”
“淡然了許多。”公西子安眼神幾轉,以前的西意不會有所保留,更不會如此平靜。她會質問自己,會一探究竟,會苦苦勸說……什麼都會,就是不會順其自然。
“大哥你也變了。”公西意玩着手裡的滾珠,“變得像個男人了。”
公西子安笑:“大哥以前不是男人嗎?”
“大哥,你都過了而立之年了吧?還是風度翩翩的,迷死萬千少女。”公西意話鋒一轉,“以前啊,大哥就是大哥,我就是我。”
公西意猶記得,多少年前公西子安摸着她頭說,是哥哥啊,我是哥哥。以後再也不會有了,他是大梁的兵部尚書公西子安,以後可能高升,也可能沒落;而她,是皇帝的賢妃,是皇子公主的母親;遙遠的北邊,也不再有天才少年公西誠,而多了個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傳奇方戈。誰能想起,在他們還是小孩兒的時候,也曾玩在一處,睡在一地。
“你恨我嗎?”公西子安問道,他不期待答案,只是問了。
公西意粲然一笑:“我以前問樑簡,‘你恨我二哥嗎’,他說男人之間沒什麼恨不恨的,各爲所需,各行其利罷了。我要說恨,我就是個小孩子;我要說不恨,我就是個騙子。怎麼都不划算,然後我就想,公平一些。我不恨大哥,將來有一天,二哥若是對大哥做什麼,我也不恨他。生活不易,難添憎惡。”
公西子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起身行禮:“臣告退,賢妃娘娘安。”
公西意笑着,低頭繼續烹茶,哪怕已無人飲,也不管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她心裡默唸着,怎麼會恨,她有的只是感謝而已,當年苦寒,伴着襁褓中的嬰孩遠赴荒野的,是哥哥啊。
午後,公西意在寢宮悠然地睡了一覺,醒來後感到陣陣涼意。睜開眼,樑蕭的小臉就湊上來了,手裡拿着扇子殷勤地晃着,也不知把風扇到了哪兒。
“母妃……”
“怎麼了?”公西意坐起來,警惕道。這小子獻殷勤,絕對是有什麼企圖。
果不其然,樑蕭興奮地坐起來:“父皇說母妃有出宮令牌,能不能借給蕭兒用一用?”
“不行,你趁早死心。”公西意無情拒絕了兒子小小的請求,換做別人她可能還有考慮的空間,但是樑蕭不行,這孩子要是失控了,簡直能把源京鬧翻天。
“母妃,你就借給蕭兒用一用,好不好嘛!”樑蕭慣用撒嬌的伎倆對付公西意,他人小鬼大早就察覺出母妃對他抱有一絲絲愧疚和歉意,於是百試不爽。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公西意把樑蕭扒拉到一邊兒,自己穿着衣服,戴着首飾。下午她準備去看看慕傾,回宮後幾乎沒見過她的影子,平日她和姜鬱洱來往也不密切,她也不好經常去看她。畢竟當初,是她把孩子們撇下了。
樑蕭看母妃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開始抱怨:“母妃偏心,樑耀就能在宮裡宮外自由進出,我爲什麼不能?樑應也出過宮,連樑緣都在宮外長大,只有我沒出過宮。父皇和母后偏心!等我長大了,我就再也不回來!讓你們永遠找不到我。”
公西意笑開了:“那也得先長大了再說。”
樑蕭軟磨硬泡也沒用,氣呼呼地跑出去了。公西意看着兒子委屈的身影,笑出聲來,她囑咐流姻:“找人看着點,別讓他鑽洞溜出去了。”
“是,娘娘。”
公西意帶了一些小禮物,來到了姜鬱洱住的長寧宮。公西意仰着脖子逆光看着宮門的匾額,頓感壓力山大。這長寧宮與其他宮殿風格不太一樣,宮門前有着幾層石階,感覺不像是貴妃的寢宮,倒像是皇太后的住所。讓人感到莫名的緊張,這也是公西意不常來的原因之一。
還未走到門前,就已經有人出來迎接。
公西意並未客套,直奔主題,說明了來意。幾位女侍落落大方,引着公西意直接到了樑慕傾的住處,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茂密的竹林裡,傳來郎朗的讀書聲。一位女侍解釋道:“大公主還在和先生學習,賢妃娘娘稍坐片刻。”說罷,不知從哪裡移來了藤椅,甚至還有茶水點心水果。
伴着不遠處慕傾和先生交織的聲音,公西意難得一個人呆一會兒。她新奇地左顧右看,這長寧宮和上水宮,差別很大。整個宮院裡沒有一絲煙火氣息,清寂逼人。就和姜鬱洱的爲人一樣,即使笑着也感受不到親近。但是女侍們的穿着卻恰恰相反,和姜鬱洱一樣,衣裙花色獨特而又華貴,妝容精緻,煥發着生命力和美感。公西意越對比,越發現這巨大的差別,簡直詭異。
“嬸嬸!”好久不見,樑慕傾也不認生。她其實老早就聽見公西意和侍女們的交談聲,要不是先生嚴厲,她早就跑過來了。
“慕傾。”公西意笑着抱着樑慕傾,轉眼這小姑娘都快滿十四歲,長得越來越像姜鬱冰。樑慕城也快十二歲了,這樣想想,真的是很多年都過去了。怪不得前些日子,樑簡還提起慕傾將來的駙馬人選。這樣算來,可不就是兩年之後的事情。
“嬸嬸都認不出你來了。”
“只要慕傾認得嬸嬸,不就行了?”
“慕傾真是美得不像話,將來得有多少男子愛慕我們的公主殿下呢。”
“嬸嬸少來,將來緣緣嫁人的時候,有的是時間讓嬸嬸掉眼淚呢。”
公西意大笑:“你見過緣緣了?”
“慕傾寧願沒見過……”樑慕傾想起了樑緣胳膊上的那幾根紅紅綠綠的東西,就汗毛豎起,雞皮疙瘩一身。
正當公西意和樑慕傾相談甚歡的時候,一個身着官服的女子走了出來。
“百里晟見過賢妃娘娘。”女子一身大梁的官服,頗有幾分風采。灰色的紗衣罩在白色的長袍外面,長髮高高束起,冠着青玉冠,幾縷青絲垂在兩鬢。
沒等公西意說話,樑慕傾便激動地介紹道:“嬸嬸,這是教我課業的先生,當朝五品官員,是姬大人的得意弟子呢。”
公西意微微笑了:“原來是百里大人,百聞不如一見。”自打百里澈死後,興許是什麼緣故,百里晟就投在了姬夫人的門下做弟子。後來入朝爲官,在源京掀起過不小的風波。只是沒想到,會被召進宮來做慕傾的先生。
“臣還要去給姬妃娘娘請安,就不打擾賢妃娘娘和大公主了。”
“您請便。”公西意後退一步,給百里晟讓步。心裡卻感慨萬千。當初是大梁派百里澈去刺殺二哥,刺殺不成反送了性命。如今百里晟卻成爲了大梁第二位女官,且大有步步高昇的勢頭,甚至據說她和大哥公西子安的關係匪淺。
公西意暗自搖搖頭,世界早就不是她能看懂的那個世界了,還是她從來就沒看明白過?
“你這樣重用我大哥,最後會怎麼樣?”公西意躺在樑簡懷裡,翻看着新的志趣小說,她也不知道樑簡是從哪兒弄來這麼有意思的禁書的,這年代的書是無比珍貴的東西,大多都是手抄本,至於方戈那兒是不是印刷,她就不清楚了。
“不到最後,誰都不知道會怎麼樣。”
“我可真怕,莫名其妙的我就成了權勢的中心,倒時候豈不是還得再上演一遍清君側?你說沒有紅顏的臉,卻有紅顏的命,這是多大的悲劇。”
“你怕什麼,你不是口口聲聲說將來要靠兒子嗎?”
公西意猛然坐了起來:“我得給你講個故事。”
樑簡覺得很有意思,笑道:“我人生裡百分之八十的故事,都是你講給我聽的,還都是一些別人沒聽說過的故事。好吧,說來聽聽。真想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的。”
“別的沒什麼,全靠想象力。”公西意清了清嗓子,“從前呢有一位開國皇帝,姓劉。他有個皇后,姓呂。後來啊,呂皇后的勢力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甚至掌控了政治大權。這就叫什麼來着,對,外戚干政。再後來,一個諸侯王把呂太后以及她的族人給滅了,但問題是他的王后也是呂氏後人……爲了權力,他清洗了自己的王后和他們的四個孩子,最後坐上了皇位。咳咳,故事講完了。”
“恩,很精彩的故事。”
“如果這都是真的呢?”公西意問道,她合上手中的書,看着樑簡。
“你怕了?”
公西意點頭:“我倒不是怕你把我怎麼樣,我只是怕……將來我們之間所有的矛盾,會僅僅因爲我的姓氏。這太殘忍了,不是嗎?我真的不想因爲我姓公西,所以我們變成敵人。”
樑簡笑了:“你呀,腦子裡天天都在想什麼?我也給你講個故事好了。”
“你?”公西意精神起來,“什麼故事。”
“跟你的故事還挺像的。”樑簡撫了撫公西意的頭髮,“以前呢有一位皇帝,他有一個心愛的女人。後來有一天,他的女人的哥哥謀反了,勢力越來越大,甚至吞併了這個皇帝的半壁江山。就算這樣,他也不想遷怒任何人。但問題是,所有的朝臣都逼他清洗自己的女人,甚至四個孩子。後來,這個女人經常在宮裡橫着走。”
公西意:“……”
樑簡點點公西意的鼻子:“怎麼不說話了?”
“你纔在宮裡橫着走呢!我什麼時候在宮裡橫着走了?”公西意瞪着樑簡。
樑簡笑:“你想的話,隨時都可以。”公西意剛要掙扎,就被樑簡按住了:“無論最後怎麼樣,我能肯定的是,你會沒事的,孩子們也會沒事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讓我起來,要喘不過氣來了。”公西意坐起來,大口地喘着氣,還不忘瞪着樑簡這個“小人”!
“舵主,大梁皇宮密報。”
方戈手指輕輕夾起薄薄的一張紙,拇指微微一動,紙張就被平攤開:“讓長桓進來見我。”
長桓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活力,他像是一個死人一般,毫無生機地站在方戈面前。任憑方戈折磨他,他都沒有多說一句話。無論如何,他都不是方戈的對手,他根本阻止不了方戈心中的魔鬼,就像阻止不了,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死亡。
“我不會讓你死。”方戈站起來,雙手放在長桓的雙肩上,“更不會讓你生不如死,知道爲什麼嗎?這世上沒人能猜透我的心思,沒有。”
長桓鼓起勇氣,和方戈對視:“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手軟。”
方戈笑:”機會只有一次,況且你本來就錯了。長桓,我不殺你,也不會折磨你……因爲你只是做錯事了,你的錯不在於把槍口對準了誰,而在於你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長桓不看方戈,低頭看着地板。
“你忘了,你只是一件工具。不論在我這裡,還是在烏扎蒙拓那裡,或者是……公西子安。你忘了我說過什麼,你是武器,你是殺人工具。武器和工具,是不該也不能有立場的。”
方戈輕柔地說着這些話,無比輕柔和緩慢:“工具,是萬萬不能有立場的,你只是錯在這裡了。沒有立場的工具,永遠都不會知道什麼是背叛,更不會做選擇。你看看,你的錯,僅僅是做了一個選擇而已,你該乖乖地等着,被選擇。”
“我不是你殺人的工具。”長桓紅了眼睛,抵着脖子排斥道。
方戈聳肩:“那又怎樣?不過是變成了別人殺我的工具,工具永遠都是工具。”長桓就像是被方戈洗了腦一樣,陷入無盡的迷茫。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從今天開始,從大梁來的所有機密全部都交由你負責。你不是不願意做工具嗎?這次你有選擇的自由,選擇幫我,還是幫公西子安。”方戈就像是在玩遊戲一樣,“選之前可要想清楚,一旦不是工具了。你就要爲自己的立場負責,最後遊戲結束了。贏的人,清算自己該清算的。到那時,你也許更能理解什麼叫做人生的苦難。”
長桓震驚地看着方戈。
方戈:“這次很公平,你跟我的較量,其他人都是配角。”
終於,長桓發瘋了:“爲什麼!你做的所有的事情,到底都是爲什麼!公西誠,我求求你,你殺了我好了。我要殺你,你殺了我,這也很公平,這不就是你的法則嗎?我不要什麼機會,你殺了我!你不是最喜歡殺人嗎?你不是慣用殺人來解決問題嗎?你爲什麼還不動手,爲什麼要跟我說這些廢話,我不可能贏你的!永遠不可能!”
“我不是公西誠,我是方戈。”方戈突然冷了臉,“殺你?你不知道嗎,我多愛惜自己的羽毛,你可是我的心血,我怎麼會殺你?”
“我一定會背叛你的!一定會!”長桓咬牙切齒,也不知大聲地說給誰聽。
方戈自信地微笑:“你不會,並且在以後的以後,永遠都不會。長桓,人都是有記性的。第一次你下不了手,你已經輸的一敗塗地。當然,你或許根本就不想贏,誰知道呢。誰知道你是爲了什麼,爲了正義嗎?還是爲了你的底線?我倒想問問你,你是爲了什麼,竟要殺了我。我更想知道,公西子安……他又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