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喊“不成”的不是旁人正是遜煒。他匆匆趕來正好聽見了郭妃的主意,趕緊阻止,“便是側妃也不成,除了日後的世子妃,我是不會娶第二人的。若是這也不依我,我索性不回去了。”說完又匆匆離開,留下衆人面面相覷,這位小爺又是怎麼了?
原來剛纔遜煒和霄碧二人離開正殿,一路上就見遜煒關切地詢問霄碧的情況,而霄碧卻一反常態不似往日的興奮,沉默不語,遜煒有些奇怪。
“妹妹,聽說皇上明年正式遷都,這下好了,北平就靠着山西,我來一趟也方便了許多。”
“妹妹,去年我讓人送來的《平水韻》你可喜歡,那可是‘經籍所’編纂,後用上品白麻紙刻印出來的,就是上用的東西也就如此了。我攏共才得了兩套,特地派人送來的,妹妹?”
遜煒見她不答話有些奇怪,山西地厚物阜,百業興旺,民衆好戲曲,故而唐宋之歌舞戲、雜戲、皮影戲等在此廣爲流傳。《平水韻》收集詩詞戲曲,精工刻印,此刻放眼天下也不會再有出其右者,按理霄碧應該很喜歡,怎地不說話呢?
“三哥,我問你。”霄碧站定,一雙眸子認真看着遜煒,“若是你將來有了妻子,還會和別的女子在一起紅袖添香嘛?
“嗯——,妹妹,你,你是不是聽見什麼了嘛?”遜煒有些心虛。
“三哥,你只回答我。”霄碧背轉身子踱到花陰下,隨手拈起一根枝條在手中撥弄,“三公主爲了侍婢的事和駙馬大鬧着,纔剛還在母后那裡呢。太子妃說這是三公主的不是,可我卻覺得駙馬才錯了呢,太子妃便說我太小不懂這些。”
霄碧抿了抿嘴,轉過身來低聲道,“我知道皇上有很多妃嬪、太子也有,就是代王府也是這樣不是嘛?可是我瞧着我爹並沒有妾室,和我娘一樣很恩愛,並不比別人缺少些什麼,我還記得我娘當日說過‘白首之約’這話,他們這樣不也是極好的嘛。我知道這番話若是說給旁人聽一定是要笑話我的,可是三哥你不會。所以,我就想問你,你會那樣嘛?”
遜煒看着她亭亭立在紫薇花下,嫩黃衣裙微微顫動,眼眸中竟似有着淡淡的愁緒,面上透着幾許悵然。心中一緊,好似被一隻手慢慢地握住,輕輕地揉搓,有些痠軟。啞聲道,“我明白,你放心。”說罷轉身跑走,“等着我,去去就回。”
遜煒於是就跑到魏妃面前“宣佈”了一番,不管不顧地又跑走了,魏妃苦笑着,“瞧瞧,還不夠讓人省心的,如今這可有法子?”
郭妃看看皇后,也只得說,“如今可就只有走一步瞧一步了,若現在就說絕了恐是不成的,漫說王爺就是尋常富貴人家怕也是不依的,這,這……”。
魏妃無奈嘆了口氣。
霄碧適才待要喊住遜煒卻見他已走遠,“沒頭沒腦地扔下句話,什麼意思嘛?”霄碧跺了跺腳,胡亂扯着手中的枝條上的葉子,轉過身來,卻發現身後不遠處花影間似有一人。那人也似發現了她,輕咳了一聲踱出,“妹妹,在此作甚呢,五哥正找你呢。”來人正是高炬,手中拿着一些畫軸。
“你要的那些畫我去尋了尋,只找到這幾幅,你瞧瞧可行,若是不好,我再讓人找去。”
“啊呀,儘夠了,多謝五哥。”霄碧歡喜地展開一卷,竟是閻立本的《步輦圖》,“五哥費心了,連這也能尋來,只這一幅便很夠了呢。你瞧這衣紋器物的勾勒,便連靴筒的皺褶也彷彿如真,太宗皇帝的神情配上這暈染真個栩栩如生,啊,不愧是大家風範啊。”
“這有什麼,不過盡力而已,妹妹喜歡就好。只是妹妹,我力微薄,你爲何不央求父皇給你找尋些名畫,父皇聖意一出,只要是這世間有的,沒有什麼不能送到你面前來的。”
“五哥說笑了,霄碧豈敢做這等事”,高炬聞聽不解。霄碧正色道,“太傅常說君子寡慾,便不役於物,讓我等謹記。王道更當如此,若以一人之喜好勞動天下之物力,重則亡國,輕則失德。豈不聞昔年齊王好紫服,舉國紫爲貴,楊妃喜荔枝,驛馬多累死嘛?”
“妹妹的心胸真非尋常女子可比。”高炬凝視霄碧,心中歎服,面上黯然,“愚兄慚愧!”
噗哧一聲,霄碧笑了,瞧着高炬認真嚴肅的臉便不覺逗他,“五哥,哄你玩的,是我不想告訴別人,我要好好地揣摩一下這些畫的神韻,究竟精妙在何處,故而借畫一閱。也不曉得我有沒有這個悟性,若是先向外面透了底,萬一參悟不了,豈不丟人?我啊,我要讓他們大吃一驚。呵呵……”霄碧揚着臉嬌媚地笑着,高炬瞧着她的神情,不覺心念一動,輕聲問道,
“這他們,可是方纔的代王世子……”
“嗯?”
“啊,妹妹莫見怪。”高炬慌忙轉過頭去,不敢直視霄碧詢問的眼神,語聲有些尷尬“方纔愚兄過來,正好看見你們說話,未便打擾。嗯,嗯,原來妹妹愛不釋手的《平水韻》便是世子所贈,嗯,素來只聞世子文才武功皆了得,不料也是個雅人。”
“哦,不是他。”霄碧不以爲然,“是太子!上次他說我於書畫一道上不肯下苦功夫,這回他去北平府前,囑我好生練着,不可貪玩荒廢了,回頭他是要考問的”說罷,嘆了口氣,撅起嘴來,“三哥纔不會管着我呢,隨我做什麼都是好的。”
高炬不知這事,現聽說了心中卻有些隱隱的疑惑不安,嘴上也只胡亂答道,“太子的書畫是皇子們中最好的,素來也沒見他督促誰,想是見你有些天分,才這麼吧。”
“啊,你們在這呢,叫我好找。”大大咧咧傳來一個聲音,不消說就是高烯,“快來看看我的無敵大將軍。”
“六哥你就可勁地吹吧,姐姐纔不信呢。”跟着的是歆樂,她與高烯是擡槓慣了的。
高炬和霄碧好奇地湊過去看,只見高烯手中託着一個黑瓷圓盒,見他們來瞧,寶貝似地慢慢打開,裡面有兩隻小蟲子,一隻紅紫,一隻青黃,瞿瞿叫着。“這叫促織,如今外頭正行玩這個,兩雄相鬥,衆人□□,觀者如潮,可壯觀呢。據說這兩隻已經將這江寧府有名的促織全部都鬥敗了,我二哥重金購得給了我,霄碧,我特地拿來給你看的。”
“看兩隻小蟲子打架,怪沒趣的,再說了,兩隻都無敵怎麼鬥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霄碧打趣他,高烯聽不明白,高炬呵呵笑起來。“我還要和五哥看畫呢。”
“不是,好玩呢。”高烯見她沒興趣有些着急,“我特地要了兩隻,就打算給你一隻的,你拿着它和其他促織鬥,準保都把他們全打敗了,多有趣。”
“恩,不過它叫的聲音倒是挺好聽的,”霄碧不忍掃了他的興致。
“你喜歡了,好,挑一個吧,就算不鬥,讓它給你叫着解個悶也好。”
“偏心!纔剛我要你怎麼不給我啊?”歆樂嘟囔起來,兄妹兩個又爲着這個開始鬥嘴,高炬和霄碧瞧着有趣,衆人正說笑着,遜煒回來了。
“三哥”霄碧丟下衆人跑上前去,“你去哪兒了?”
遜煒拉着霄碧手走來,向衆人略一施禮,“嗨,三哥你怎麼進京了,這次待多久,可要好好和我切磋切磋。”高烯不待衆人說話,搶先叫起來。
“好沒羞哦,回回比試都是輸,還好意思說切磋。”歆樂羞着高烯的臉。
高烯自幼好武,早聽人說起遜煒十歲時便如何如何,以前一直沒機會見識。直到去年遜煒進宮兩人才對決了一場,高烯自然大敗,然而從此後便對遜煒心悅誠服,也隨着霄碧稱呼他“三哥”。眼下乍見他來了,歡喜不已,也不理會歆樂的嘲弄。
“這次要待些時日才走,高烯,隨時奉陪。妹妹,母妃一會向皇后娘娘請旨,打算接你到京裡代王府去小住幾日,可好?”
“好啊!”霄碧驚喜地看着遜煒,笑靨如花,星輝攢動,立在遜煒身邊好似一支燦爛怒放的迎春花。瞧得衆人心中皆染上喜色,獨高炬不由得涌起一絲失落。
京中的代王府是代王當年就藩前的府第,如今只做京中的別苑,自然是比不得大同府的軒昂氣勢,只是尋常一座富貴宅第。然而霄碧卻覺得比起哪裡都好,在這裡盤桓的十餘日,沒有規矩禮數,沒有謹言慎行,不必跪來迎去,算得十分自在逍遙。每日裡陪着魏妃一處說話做活,遜煒忙完手頭的事情就和她們一道,或烹茶品茗、或撫琴奕棋。時值初秋,棲霞紅葉初豔,三人便一起登高觀葉、賞景飲酒,真是秋高氣爽,快意瀟灑。
高炬等人也來造訪過一次,因着關防儀制不敢讓這許多人都簡服出門,魏妃便命人在花園裡置酒,幾個人一處品花賞鳥,投壺射覆,平日拘束慣了的衆人便也放開懷抱玩樂了一天,臨近日暮方纔回宮。此後高烯、歆樂還念念不忘要再去代王府,奈何皇后不允,只得怏怏做罷。
魏妃母子半月後將霄碧送回宮,彼此皆是依依不捨,然也無法,再三珍重叮嚀後各奔歸程。
永逸十九年三月,朝廷正式遷都北平府,江寧就做爲行宮別苑,□□皇帝等人的神主牌位依然供奉在此。霄碧坐在大車上,望着身後煙塵滾滾,不見首尾的車馬隨從,看着天上北歸的大雁,心中默道,“爹、娘、江南,就此別過了,未知再見是何年?”
大隊人馬終於到了北平府,太子以及先行官員俱在十里長亭跪迎聖駕,恭奉永逸等人進了皇城。這原本就是永逸的藩王府,去年太子奉旨前來督辦修繕擴建事宜,如今一切均已收拾妥當,觀其規模氣勢,巍峨雄峻,霸氣天成,永逸看了很是滿意。
後宮住處早已做了安排,原先的宮名皆不變,新設了幾處而已。一個月前各宮都遣了自己的奴婢嬤嬤前來打掃收拾,做好迎接的準備。霄碧這裡派的是如雪、如風等人,一早便等在宮門口,奉迎皇后等人進了正殿,待皇后發了話“都散了吧,好生歇息,晚膳再過來。”後,方纔擁着霄碧回到自己的住處。
這是東排殿一處一間兩廂的屋子,正堂上書着“清妍室”三個字,楹聯寫着:“露氣暗連青桂苑,春風新長紫蘭芽”。前爲李義山詩,後爲白香山句,“好生雅緻!”霄碧不禁先讚歎了一句。
“這是殿下親書,說是就的揚州萬花園一處軒室。”如雪一邊說,一邊奉茶給霄碧,“這是杏仁磨碎調兌蜂蜜衝的茶,郡主您嚐嚐,最是潤肺生津的。這裡不比我們南邊,四季乾燥,可是要好生保養着呢。“郡主,這邊是臥房,奴婢替您選了這些個東西,您瞧瞧可中意?”
霄碧擡眼看去,一張紅木銅漆雕花大牀懸着秋香色的鳳尾羅紋鍛帳子,旁邊配着幾張同色的錦蹾,窗下妝臺上擺着一個妝奩錦盒,還有幾個大大小小的白瓷盒子,盒子上繪着秋葵牡丹、折枝花果等圖樣。
霄碧喜愛它們小巧精緻,拿起來細看。“這是什麼?”打開盒子,卻是一些膏紅粉白之物,不過甜香撲鼻,甚是好聞。
如雪笑着說,“這些就是胭脂水粉啊,是用上好的紫茉莉花種、玫瑰瓣子做的;這些是鳳仙花淘澄出來的汁水蒸煮的膏子,點脣染甲均可。郡主如今越發大了,不比兒時,以後自然是要用的了。”
“啊喲,我不要,我纔不要象敬妃娘娘那樣抹成那個樣子呢,這樣就好。”
大家聞聽都笑了,“讓如雪來這裡張羅真是選對人了,素來就只她玲瓏,最愛做這些個精巧細緻的事情,變着法子弄這些個巧宗兒玩。”如雨含笑打趣着。
“姐姐就只取笑我,不知我在這裡是如何的辛苦,殿下親自把坤寧宮的每一處都檢查了一遍,有點差池還了得,這些東西還是殿下的意思呢,姐姐你可來做這個差使試試?”如雪嬌嗔起來。
“罷了,罷了,知道你辛苦,還有什麼得意的,快給我們瞧瞧。”
“那邊是書房,奴婢就不懂了,都是殿下的意思,郡主您去瞧瞧吧。”
書房內迎面一排書架,密密地壘着各式竹簡書軸。當中一張大書案,擺着宣紙、徽墨、端硯、湖筆,另有橙黃褚綠等各色顏料,旁邊設着一架白玉橫樑筆架,掛着一排大小十餘支衡管羊毫,一個鈞瓷卷草紋帶水洗。案頭還擺着一個大荷葉盞盤,裡面供着佛手青櫞。書房四周放着圈椅、几案,臨窗擱了一個琴架,上面放的正是那張“天風環佩”。放眼望去是書香逸繞,清韻迭生。
“殿下說,您不比尋常女子,以後讀書習字什麼的就在這裡,若缺了什麼,只管告訴奴婢們就是,不消勞動自己麻煩旁人。”如雪清脆的聲音緩緩飄來,霄碧聽來只覺得心中煩悶,但也沒有多說什麼。
午睡起初怎麼也睡不着,輾轉反側,待有了倦意時候已經不早了,故而霄碧去坤寧宮請安的時辰比平時略晚了些。到了坤寧宮發現大家都在那兒了,太子等人均坐着說話,郭妃身後照例是一羣鶯鶯燕燕。
對於太子的妾滕皇后一向面上是平淡的,到底位分差得太遠,沒有什麼特別的眷顧。那些女子也有自知之明,跟着郭妃請安完畢便安分守己地站在一邊“立規矩”。今日卻有些奇怪,霄碧進來時發現皇后正和其中一人說話,末了還賜了一張腳凳給她。
霄碧上前請了安,就回到歆樂上首坐下。端茶打量着那名女子。她平素對太子身邊的人不甚留意,隻眼下這位卻是有點眼生,不知道是誰。不過樣貌生得的確美豔,雀鬏鴉鬢,簪着澄亮的金釵,一身蜜合色的夾袍襯得身材纖穠合度。
霄碧拿眼看着歆樂,就見她略偏了頭來壓低了聲音說,“皇嫂那兒又添喜事了。喏,對面那個,是太子在北平府的新寵李氏。有喜了!母后高興地先賞了個‘選侍’,又賜了座,瞧瞧我們的殿下……”歆樂話裡有些揶揄,許是聲音大了些,隔了兩個位置的高炬都扭過頭來看她們。
霄碧忙忙地止住歆樂,一轉頭驀地發現坐在斜對面的太子高煜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這邊,慌忙又低下頭去喝茶。“如霜,茶沒了,再換一杯。”霄碧回首吩咐身後的如霜,卻發現一旁的如雪眼睛直直得盯着對面,似有不屑,順着眼光看去,盯着的竟是太子的新寵李選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