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等人自然聽得出永寧的敘述有些不盡不實的地方,可是卻也不好逼問內中詳情,只一個個低頭深思,偶爾互相低聲議論幾句,或是僅僅只是眼神交流一番。
永寧本來早就打算好了,到了宣政殿之後,要怎麼應對眼前的局面,可是當辯機這樣一個意外突然出現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她原先的那點謀算,竟是統統的派不上用場了。
從永寧開始講述那些內情的時候,辯機就已經轉回了身,目光不時地打量着永寧。只從永寧那些略顯簡單的敘述之中,辯機就能聽出她爲了李治的生命安全和帝位安穩,做了多少努力,只是他知道的越多,便越覺得不甘心……“他究竟有什麼好?”他這句話的語氣,充滿了挫折感,也藏着諸多的困惑。
“是啊……他究竟有什麼好的?”永寧的笑容之中,有無奈,有惑然,也帶着一點點的甜意,像是回憶般地微微側過頭,曾經讓她記憶深刻的那些畫面,一幕幕地在腦海中重現,眼眶也漸漸地溼潤:“他從來都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種英雄,也從來都不是我想要嫁的那種人,更給不了我想要的生活,可是,我卻偏偏就是喜歡他……以前不信命,也倔強地不肯屈從於命運的安排,逃避過,後退過,可是一路行來,卻發現,這一生,或許真的是早已註定了,有些人註定會放不下,有些事註定了會躲不掉……”
辯機掩於袍袖之下的雙手用力地交握在一起,已然泛起了青白的色澤,卻也未能將滿心的苦澀壓下去,他輕嘆了一聲,閉上眼睛,似是信手拋擲一般,將一隻青瓷藥瓶朝永寧拋了過去,低沉着聲音,只留下了“解藥”二字,便輕抖袍袖,轉身朝空中一躍,竟是就此不見了蹤影。
雖然在場衆人都已經知道了辯機出身於世外仙門,可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大活人突然地消失了,還是引起了一小陣的驚呼。
永寧看着手中的瓷瓶,臉上微微露出了些許的笑意,轉身看了王方翼一眼,問道:“孫神醫何在?”
孫思邈本來一直都在紫宸殿的後殿暫歇的,她可不覺得孫思邈此時還會呆在那裡,但是她也同樣相信,即便是叛軍,應該也不敢輕易對孫思邈下手——大家都是一樣的人,是人就會生病,孫思邈的存在,對大家都一樣的重要。她相信,現在能快速找到孫思邈,並將他帶進宮來判斷瓷瓶中的藥合不合用,該怎麼用的,也就王方翼了。
而對王方翼而言,永寧這句問話,不異於是給了他一條生路,雙眼頓時一亮,滿臉感激地對着永寧一抱拳,聲音都激動得有些變調了:“末將並不清楚孫神醫的具體下落,不過據末將所知,昨夜幾路逆軍都有軍令,不得傷害孫神醫……若末將所料不錯,孫神醫此刻該在崇化坊拘禁”
“七哥——”皇后雖然早在王方翼跟在永寧身後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在心中隱隱地有了感覺,可是當王方翼真的當着她的面,對永寧做出那樣的表情,說出那樣的話,她心裡的那份尷尬、不滿和不甘,實在不足爲外人道。
可是與皇后這聲高呼相伴的,卻是王方翼那憤恨的眼神,那眼神中藏着的恨意,硬是將皇后未出口的那些指責之言,都給打壓了下去,也驚得皇后後退了一步,有些狼狽跌坐在了錦凳之上。
“王將軍,”永寧卻是個眼神都沒施捨給皇后,只直視着王方翼的雙眼,正色說道:“戴罪立功的機會,可不是時時都有的,半個時辰之內,本宮希望可以在紫宸殿見到孫神醫,這,沒問題吧?”
雖然辯機已然離去,可是也並不是說這宮中就是安全的了,外面那些叛軍可不是辯機——或者該是岷仙派變出來的,那些從各地秘調進京的府兵,可是實打實都是出自長孫家和王家的手筆。只是從紫宸殿到宣政殿的這一路上,王方翼也不管永寧如何想,竟是不放過一點機會地表白自己,也沒少說王家家主王仁佑的那份後悔。
永寧由此方知,原來長孫無忌和王仁佑在明白了自己棄子的身份之後,對此次的謀逆便已經另有了一份心思,各自從家族出發,都希望能留一線生機於後人,此時大明宮中的各處叛軍的轄制之權竟是都已經都被交給了王方翼,只是王方翼也是個聰明人,顧忌着站在暗處的修仙門派,而未曾動過直接撤兵投降的舉動而已。
雖然王方翼如是說,但永寧卻也只能信七分,並不敢全信,畢竟就是王方翼本人所知道的都未必是真實可靠的消息,她又怎麼能全然信之不疑?而房遺愛等人此刻還在各自營中等候消息,永寧若想迅速找到孫思邈並將他帶進宮,王方翼依舊是她別無選擇之下的唯一選擇。
而王方翼顯然是極爲興奮能得到這樣一個機會的,高聲應下,然後便快步離去。
王皇后其實早就有了大事已去的預感,先是最大的靠山辯機突然變成了永寧的師兄,然後又是被父親交付了大明宮禁兵權的王方翼對永寧的投誠之舉,無一不昭示着這次奪宮計劃的失敗。可是好容易走到了這一步,又讓她如何甘心再蹈敗局?即便敗勢已成,她也想要再拼上一拼,更何況……她想起母親私下裡告訴過她,早已將那給李治配置毒藥之人除去,而且還另外安排了人冒充了那人,便是有人能從那冒牌貨手中取來解藥,怕也只能是用來催命罷了
她一咬牙,再度站了起來,上前了兩步,色厲內荏對着永寧說道:“房氏你又想搞什麼鬼?你已然害得陛下人事不知,難道還想與你那師兄串通一氣,再拿什麼毒物去害陛下不成?哼本宮,本宮是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的……”她一邊說話,目光卻悄悄地投向了魏徵等人。
魏徵等人雖然對於辯機之事尚有存疑,可是卻並不曾疑慮到永寧身上,而且就剛纔發生的那些事,他們就是再怎麼想不明白,也多少都知道是好事——辯機給瞭解藥,永寧急着找孫思邈,這不正意味着李治痊癒有望嗎?
眼下這形勢,若真想以最小的代價將事態平息下去,也只有李治親自出面纔好。畢竟,就算出了逼宮之事,可是卻也只是打着“清君側”的名號,而不曾真的打出謀朝篡位的旗幟出來,即使事實真相都擺在那裡,就是將來清算,這罪名也是不用另議的。
永寧緩緩地轉過身,直視着皇后的雙眼。自她入宮之後,這些年來都不曾在皇后面前做出過這樣失禮的舉動,只是今天她卻不想再容忍下去了:“皇后娘娘口口聲聲說臣妾謀害陛下,卻不知道何人爲證?何爲物證?還請娘娘將證據列舉出來,也好讓臣妾死個明白”
皇后對此卻是早有準備,既然罪名都給永寧羅列出來了,那麼證據自然也是不會少準備的,她脣角噙着一抹得意,伸手從袖攏之中取出了一塊黃絹,遞給了身後的內侍,示意他上前宣讀。那內侍已然服侍了皇后有些年頭了,本以爲這次能跟着得些好處的,可是眼看着這局勢是瞬息數變,早起了安安靜靜當道具的心思,只盼着能平安出了宣政殿,立刻就趁着宮中正亂,便侍機逃離,可是沒成想皇后居然硬是將這宣讀的這份“證據”的機會給硬拗了出來。
隨着那內侍哆嗦着打開了那張黃絹的動作,殿中衆人都看得出來那黃娟並不平整,似乎是倉促之間從哪裡扯下來,對上面所寫的內容,魏徵等人都有了接近真相的猜測。
永寧冷笑着看着御階之上那主僕二人做戲,一看見那黃絹,她便也明白過來皇后打的是什麼主意了,只不過眼下這種局面,皇后怕是再難佔到便宜的。她在離開紫宸殿的時候,就已經悄悄地給暗衛留下了指令,讓他們帶了長安另幾處營盤的兵符出去給房遺愛,以最快的速度控制叛軍,奪回長安的控制權,算算時間房遺愛他們應該很快就會行動起來了。只要這些虎衛進了長安,那些雜牌軍應該很快就可以解決掉的,到時候……
被皇后指定宣讀“證據”的內侍,雖然一直都很渴望能被人重視和注視,但是在此刻這些注視的目光卻讓他壓力倍增,比起他打開黃絹時那哆嗦的手來,他的聲音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破碎,破碎到根本就讓人聽不懂他究竟在念些什麼鬼東西的地步。
皇后氣惱得雙頰通紅,眼眶裡恨不得噴出火花來,怒意非常地上前兩步,伸手便將那黃絹從內侍的手中搶了過來,那內侍動作麻利地全身癱倒在了地上,一個勁兒地以頭點地口稱有罪。皇后看他嚇成那副樣子,又是在這樣緊要的時候,自然懶得再去發落,只強壓着怒氣看向了魏徵,乾咳了一聲,說道:“可否請魏大人代爲宣讀?”
魏徵自無不允,將那黃絹接到手中後,先快速地瀏覽了一遍,然後才皺着眉頭宣讀了起來。
果然不出永寧所料,那的確是以李治的口吻所寫的一封類似於遺詔的“聖旨”,以大半的篇幅控訴了永寧的“罪行”之後,更在最後的部分寫明瞭將六皇子李瑋正式記在皇后名下立爲太子,另列了輔政之臣,長孫無忌和王仁佑都具名其中……
皇后看着一衆大臣聽過黃絹上的內容後,臉上浮現出的凝重表情,極爲得意地微微昂起了頭看向了永寧。那份黃絹出自長孫無忌之手,不論是內容,還是模仿出來的筆跡,甚至加蓋在黃絹最後面的印鑑,都讓人找不出半點毛病。即使出處尚有些小問題存在,但是值此緊要關頭,就是有些不妥之處,也完全都是可以圓過去的,她就不信永寧能過得了這一關
魏徵宣讀完之後,特意又走到殿門的位置,藉着殿外的光亮又仔細地將那張黃絹翻看了一遍,也正如皇后所料,並沒有找到什麼破綻,回身衝着一直盯着他的王圭等人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輕嘆了一聲,站回原位,也看向了永寧。
永寧卻只是冷笑了一聲,絲毫不曾膽怯地回望了魏徵一眼,然後對着皇后問道:“不知這份‘聖旨’,可在備案存檔?”
不曾備案存檔的“聖旨”都不在明發之列,也就是說,算不算數還在兩可之間。永寧這樣問的目的,已經算是在明指這張黃絹的合法性存在疑點了。
其實魏徵等人又怎麼會想不到這一點?只是也正如皇后考慮的那般,若是事態緊急,來不及存檔備案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這種時候,爭糾這樣的問題,其實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
果然,皇后在聽到永寧問出這樣的問題之後,立刻便做出了一臉哀慼的表情,哽咽着說道:“存檔備案?你早已將陛下身邊安排得滴水不露,便是連這封‘信’都是陛下費了不知多少心思,才找了機會傳出來的,又哪裡還能去存什麼檔,備什麼案?房氏,你真是好狠的心呀陛下待你如何,天下皆知,你卻如此待陛下,你的良心都扔到哪裡去了?……”她越說越激動,眼中的恨意也越來越濃。
只是永寧卻沒有給她繼續要揮的機會,笑着打斷了皇后對她的責罵,然後伸手從袖中取出了一隻巴掌大的檀木盒子,說道:“臣妾這裡也有幾件東西,怕是也要麻煩魏大人一趟的,皇后娘娘便是有什麼話,也等着聽完了這些,再訴與在座諸公吧……”說着,永寧冷冷地瞟了皇后一眼,然後緩緩地將手中的盒子打開,從裡面取出一物,雖然明皇色的綾緞摺疊在一處,可是在場衆人都看得出,這是一份正式的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