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的靈魂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深沉的睡眠了,即便是在天鵝絨的牀上,在帷幕營造出的黑暗與寧靜之下,但這樣的睡眠並不能讓它得到安撫,寬慰,或是其他能夠讓它不再那麼不安的回報,它懸浮在識海之中,四肢與胸膛都受到重壓,它無法呼吸,也無法轉身,眼淚從它的面頰流向頸脖,口中充滿了苦澀與血腥——在記憶缺失,一片懵懂的時候,這個世界對於它來說是不真實的,它像是一個夢,也像是一個遊戲,它放任自己沉浸其中,但在它內心的最深處,但仍然有着一條無比細微卻又深刻的溝壑將自己與身邊所有的人,事,物區別開來。
它在朦朧中記得有朋友嘲笑過它,因爲即便在遊戲中,它也是會天真到不願意去做一些“事情”的人,在現實生活中不能做的,在遊戲中同樣會令它感到厭惡。若是**縱的角色落入深淵,或是被擊倒在地上,掙扎着死去的時候,它的心會狂跳不止,這也是爲什麼它的電腦與手機中只有俄羅斯方塊與大富翁之類的遊戲,前者只會有小人出來跳舞,而後者頂多頭頂着一個“破產”的詞組跪在地上。
但整個位面並不是遊戲啊,也不是一個夢,非常殘酷的,它是真實存在的,每一個人,乃至每一個生命,都是有溫度,有思想,有靈魂的,但它站在這裡,作爲這個位面的一員,以及負有着原罪的身體,就註定了它無法平靜而純潔地度過一生——它是多麼的卑鄙啊,從一開始,它就放任了自己對自己的欺騙,它殺人,就像是坐在電腦前,用鍵盤與鼠標移動方塊和豎條,雖然有時候,它也會告訴自己,從它手中逝去的生命沒有一個是無辜的,他們都是罪人,十惡不赦,每個雙手上都沾滿了血腥,但那些在格瑞納達的軍隊的無情征伐下失去了親人,愛人,密友與自己的民衆呢,難道他們也曾經犯下過不可饒恕的罪行嗎?
但如果它拒絕,也一樣會有人成爲龍牙的首領,他或許,不,一定會遵從格瑞第的意旨,毫不猶豫地殺死任何敢於阻擋在大軍前路的人,它至少儘可能地拯救了它能夠觸及的那些人——一個聲音細細地說道。
還有那些人呢,那些在葛蘭,在達諾斯以及其他的龍牙騎士,在格瑞納達王,在埃戴爾那,在……阿芙拉手中如同流沙般被捨棄的祭品呢?承認吧,另一個聲音說,你很清楚,但你還是選擇了與他們沆瀣一氣,因爲他們要麼是你必不可缺的盟友,要麼就是願意忠誠與你,爲你效力的下屬,或者擁有着權勢的顯貴或是擁有着力量的導師,或是你心愛的養女,所以你儘可以對他們的罪行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你甚至向惡魔君主格拉茲特鞠躬行禮,發誓要爲他效力,這並不是你的位面描畫在書本上的惡魔啊,他是切切實實的大君,每一個惡魔都有着幾近無限的生命,而他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在作惡,格拉茲特是他們的王,是他們的主宰,而你似乎已經忘記了這一點,高高興興地成爲了他的扈從,還有點小驕傲不是嗎?當他顯露出對你的青睞與寬容時。
不……
是啊,或許只是單純地爲了那張五十年的契約,但無論是爲了什麼,那些惡魔與魔鬼如此敬畏你,難道不是因爲你所表現出來的殘忍與詭異嗎?爲了能夠達成這個目的,你甚至不惜讓一個邪惡的不死者導師讓你原本清晰的頭腦再次變得混沌起來,因爲……
不要再說了!
因爲費瑞克希爾,她是一個惡魔,還有阿斯摩代歐斯,一個小魔鬼,在你原先的心中,你已經把它們視作了一個“人”,即便邪惡,即便無法寬恕,即便形容怪異,就像是一個動物,也是“人”,而在血戰中,將身邊的惡魔或是敵對的魔鬼當做“人”——你在另一個位面,從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開始,營造與構建的思想所必然造成的後果,會讓你在瞬息之間成爲他們的食物,或者更糟。
那是因爲……
你不能,是的,所以你讓自己的記憶再一次被粉碎……
我……
如果它們不再被融合在一起就好了,你是這樣想的吧,因爲你需要用空白的靈魂來武裝自己,麻痹自己,欺騙自己……你仍然是無罪的,你所做的一切,都將由那個巫妖,還有他的導師承擔。
不……
那麼,爲什麼你會想要遠離凱瑞本,阿爾法還有其他的人呢?你在恐懼吧,他們的眼睛是多麼地銳利啊,如果他們發現了你只是一個愚蠢的騙子……
……不。
——你在否認什麼?
異界的靈魂顫動了一下,應該是眼睛的位置,霧氣就如同海洋下的漩渦那樣瘋狂而急速地奔流着,有時候巫妖覺得可以從裡面看到些什麼,但當他認真去看的時候,又什麼都看不到了。
在看到它醒來之後,巫妖將自己的問題重複了一邊——你在否認什麼?
異界的靈魂回報給他的只有沉默。
——好吧,巫妖說,我不會再問你這個問題了,但還有個問題,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什麼?
——你還想要回家嗎?曾經的不死者輕柔地問道,回到你的位面?——我的許諾仍然不變,如果你想要放棄,親愛的,你仍然可以獲得崇高的地位,永不匱乏的資產,榮耀的頭銜,爵位,領地,女孩……人們的嫉妒與嚮往,所有凡人渴望的東西我都可以讓你輕而易舉地拿到。
……
——看來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固執,巫妖說,那麼,你是否做好了準備?
在停頓了片刻之後,巫妖平靜地說——即便真有那麼一天,你可以回到你的位面,你的家,但你……絕對不會再是現在的你了……你也意識到了這點吧,但你如果繼續這樣躊躇不決下去,迎接我們的只會是永遠的消亡,正如問卷中記載的,贖罪巫妖在贖清罪孽之前死去,就只能如你所在的位面所說的那樣“魂消魄散”,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即便是神祗們的許願也無法讓我們復生——這是你只能並且僅可選擇的去路。
——傷害與謀殺嗎?
——這種事情凱瑞本,亞戴爾,考伯特以及阿爾法都做過,而且他們手中積累的性命或許並不比他們拯救的少,我們的位面與你的位面不同,在你們的位面,多的是平庸的人,他們可能終其一生都沒有碰觸過滾熱的血。但這裡,就連一個衰老的農夫也會在黑夜中提起斧頭砍掉你的腦袋——如果你正好有他需要的東西……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你們的平和生活也不過數百年而已,但你們似乎已經將一個生物應有的本能全部遺忘了。
曾經的不死者停頓了一下,他的脣邊露出了一絲莫名的笑容——事實上,我還真想看看那些神祗是否有方法找尋到你的位面,想象一下吧,親愛的,當你們那些無論從肉體還是從靈魂上來說都是那樣的羸弱的人類,突然有那麼一天,要面對我們,面對神祗,面對惡魔與魔鬼,面對魔獸,面對怪物,面對讓他們根深蒂固的常識徹底傾覆的一切,你們的世界,將會混亂成什麼樣子?
他靜靜地等待了一會,而後得到了讓他深感滿意的一聲嘆息。
——————————————————————————————————————————————————————————————————————————
亞戴爾打開門,門外是一個令他意外的訪客。
“阿芙拉?”
“是我。”少女說,然後她將雙手背在身後,施施然地走進了亞戴爾的房間,現在正是黃昏時分,最後的陽光從窗外投射進來,落在亞戴爾的椅子上,而阿芙拉毫不客氣地坐在了那把屋內僅有的椅子上,陽光照亮了她的皮膚與髮絲,讓她整個人都在發光,不過也許她確實在發光。精靈們憑藉着本身的美貌與氣質也會給人們這樣的錯覺,但他們並不會如阿芙拉的美那樣咄咄逼人,亞戴爾對阿芙拉所受到的特殊待遇也有所耳聞,但相對於那些年輕的牧師來說,即便他現在皮膚光潔,眼睛明亮,但他的心已經如同巨樹那樣蒼老而穩固,阿芙拉無意識散發的魅力只會讓他感到悅目愉快,卻不會被其深切的影響。
“有什麼事情嗎?”雖然被打斷了之前的工作,但亞戴爾還是溫和地問道,阿芙拉畢竟是克瑞瑪爾的女兒,而他與克瑞瑪爾也可以說是一雙摯友與同伴,作爲“叔叔”他完全是將阿芙拉當做親暱的小輩來看的。
“我有一個問題。”事實上,是她的監護人的問題,不過阿芙拉想,那個溫柔的傻瓜大概永遠也不會提出會讓自己的朋友尷尬爲難的問題。
“說說看。”亞戴爾謹慎地說:“雖然我不知道是否能夠給你一個答案。”
阿芙拉的脣角俏皮地彎起:“您絕對能。”她肯定地說:“我想知道的是,亞戴爾,您是怎麼從白塔之災的愧疚感中擺脫出來的?”
————————————————————————————————————————————————————————————————————————
醜雞走出了旅店,她孤身一人,但人們見了她不由得四散躲避,因爲這個身形高大的女人渾身濺血,當城市的警衛與士兵匆忙奔來的時候,面對尖銳的長矛與刀劍,醜雞沒有一絲畏懼之色。
“發生了什麼事情?”警備隊長嚴厲地喝問到。
“我遇到了一場卑劣的刺殺。”醜雞說,“爲了不讓我的生命成爲盜賊手中叮噹作響的幾枚錢幣,我不得不先發制人。”
“單憑你的一面之詞可不行,”警備隊長搖搖頭:“有其他人可以證明嗎?”
“旅店的主人,還有幾個和我一樣的旅客可以證明。”醜雞說,她一邊說,一邊拉開了兜帽,讓警備隊長可以看到她眼角處的灰色淚滴,這是伊爾摩特高階牧師的徽記,於是警備隊長一下子變得恭敬起來了,這可不單單是因爲他面對着一個高階牧師,也是從一個普通士兵一路攀升到這個位置的他也同樣很敬重伊爾摩特以及他的追隨者,“我會去仔細查問的,但如果可以,您……”
“我會留在這裡。”醜雞說。
在發現他們的城市中並沒有突然出現一個可怕的殺手的時候,圍觀的人們膽量又大了起來,一個瘦削的男子率先走到了醜雞的面前。
“您還記得我嗎?牧師大人?”
醜雞的視線在他的面孔上停留了一會,最後還是從那隻殘缺的耳朵上找到了與之相關的回憶。
“你是……索姆?”
“是啊,”索姆高興地說,他再度向前走了一步:“我一直想着您呢,”他說:“想着你……”
“去死!”
——————————————————————————————————————————————————————————————————
警備隊長以一種無法置信的眼神看了看那個男人,他的毒針刺在了醜雞的身上,但伊爾摩特的神術讓她在短時間內可以擁有如同犀牛一般堅實的皮膚,毒針只嵌入了表皮,完全地被浪費掉了,不過也不奇怪,這個男人原先只是一個裁縫,而不是一個刺客。
“您說是您把他從獸人那裡救回來的?”隊長驚訝地說:“既然如此,他怎麼能這麼做呢?”
“她殺了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
“那不是你的,”醜雞認真而冷酷地說:“是獸人的。”也許是獸人的折磨讓那個女子瘋癲了,她不但堅持孩子是她丈夫的,還堅決不願意和他們一起走,甚至差點弄出了讓獸人發覺了他們的動靜。
“是我的!”那個男子堅持道:“那是我的孩子!”
他倒在地上,哭泣着,用牙齒咬着自己的手指,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應該相信誰,但最後他們當然是偏向於伊爾摩特的牧師的,若說有那位神祗最得這些平民的尊崇與信任,除了伊爾摩特之外大概就沒有別的神祗了。
“我詛咒你,”那個男人將手中僅有的一枚金幣塞進嘴裡,在腸子斷裂之前,他口中吐出血沫,一邊呻吟着一邊含混不清地說着那些褻瀆與邪惡的話:“我詛咒你。”他最後重複道,然後就大睜着眼睛死去了。
醜雞看着他,他也瘋了,或許她更應該讓他死在獸人的帳篷外,他確實深愛着自己的妻子——但如果再來一次,她仍然會不假思索地砍掉那個女人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