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紅葉沒有讓她吃虧,沒有去抱她,他是揹着她飛的。
飛到底是怎麼樣一回事?有人認爲飛一種自由,一種天高地廣逍遙任來去的自由;有人認爲飛就好像是在做夢,在夢中別人都變成了螞蟻、萬物都變成了石頭;還有人認爲飛代表着遠大的抱負,一飛沖天,九重稱雄,衆生皆在自己腳下。
以上這些感覺,青青一種也沒有。
她的手還是手,並沒有變成一雙可以自由飛翔的翅膀,爲了不從上面掉下來,這雙手必須勞勞抱住夏紅葉的脖子;她也沒有那種身在夢中感覺,只能努力集中精神讓自己不要昏過去,不要吐出來;什麼一飛沖天、九重稱雄,說這話的人一定是傻瓜,她只希望能早點下來,現在她才意識到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於用兩條腿走路。
剛纔夏紅葉抱着她的時候可不是這種感覺,剛纔的感覺簡直好極了,爲什麼會這樣?她現在沒空去想,此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盡全身力氣不要讓自己後仰。
她感覺有彷彿一隻無形的手隨時隨都想將自己給拉下去,她甚至不敢回頭去看,一眼都不敢。
明朝中頁,沿海一帶常有海盜肆虐爲患,官方屢次征剿,成效甚微,遂令海賊士氣大盛,越聚越多。亡命之徒借賊而遁,甚至有市井小民、販夫走卒經營不濟搖身爲賊者,剿之不盡、殺之不完,民生塗炭、船隻遭殃,是以全國頒令,通行海禁。
中原、江南這等風姿繁華之地自不用說,沿海之民皆被撤走,不留一米一糧。可像廣東、廣西這些偏遠貧落、文治教化令行不通的地方,當地多爲未開化的土人,朝廷裡下來的詔書到了他們手中無疑等同於廢紙。
當地土民照樣打魚、照樣出海,好在他們實在太窮,根本沒什麼油水可撈,海盜搶劫也是爲了要活命,他們搶劫也得分地方,若搶這些土民遲早會餓死。所以朝廷之令在這裡雖行同虛設,但卻也沒出什麼亂子,久而久之,海禁這回事到了兩廣一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久而久之,外邦之人來中土經商、中土人士到外邦做生意,這裡的海路便成了一條捷徑。無論是將外邦希奇之物運往中原繁華之地,還是將中華上邦的時尚特產遠銷他國,都少不了要在這兩廣一帶同江南、中原繁華之處往返運輸。
有運輸就少不了鏢局,兩廣乃至福建一帶,最有名、最有實力的鏢局莫過於天南鏢局。
天南鏢局一共有四十七處分局,連同總局一共是四十八處,天南鏢局的總局就在天南鎮,現如今這最有名、南方最有實力的鏢局也已只剩下一個總局。
也幸好還剩下這麼一個總局,否則夏紅葉想將手上的東西處理出去,只怕還得另外再找個地方。他沒有直接去找天南鏢局的總鏢頭左同,而是在天南鎮最熱鬧、人最多的大街上找了個地方,將那尊用白玉雕成佛像放在一張半人高的桌子上面,自己則兩手抱胸站在這尊佛像後面,慢慢等,等買主上門。
佛像面帶微笑,燦爛的陽光下,它的笑容也在發着光,光芒溫和而慈悲,它看起來並不象那些爲人們所熟知的神靈,卻非常溫和。溫和的身軀背後,是六隻手,每隻手上都拿着武器,有殺人的刀劍和降魔的法杵。
它到底是一尊什麼樣的神?慈悲的笑容背後爲什麼還會有刀劍,刀劍本是兇器,它既然是一尊笑口常開的神,爲什麼還要手拿兇器?它到底在笑給誰看,手上的兇器又是爲什麼準備的?
不可否認的是,它的確在笑,它笑容的確很溫和、很慈悲。他也在笑,他不笑的時候就已經讓人感到發毛,笑起來時候簡直就可以將別人的骨頭給拆了。他本就靠拆人骨頭爲生的,他若對一個人笑,通常就表示那個人不聽他的話,他對不聽自己話的人,通常只用一個法子,拆骨頭,無論你骨頭多硬,他都得拆你的骨頭。
爹媽給他取的名字,只有他的爹媽敢叫,別人只能叫他章大爺或者章爺。
能被人叫“爺”的人,身前身後都少不了會有幾個跟班,他也一樣,身前有個凶神惡煞般的大汗給他開路,身後還有個獐頭鼠目、面容委瑣的小鬍子在給他灌**湯。
小鬍子是這樣灌的:“章爺,昨晚可真是過足了癮,丁家大少爺輸得差點連褲襠都給脫下來,這小子全身細皮懶肉的,連毛都沒長全,居然就敢做章爺你的莊,也不打聽打聽,咱章爺是幹什麼的。”他說着豎起大拇指:“咱章爺就是這個,是老虎,那小子敢在老虎面前喘氣,章爺你一個哈欠就把他給收拾了。”
章大爺不禁笑得更開心,原本發福的肚子此時已凸得更高,他笑着道:“年輕人嘛,不知道天高地厚,教訓教訓就算了,咱做事也不能做絕,怎的也得給他留件衣服遮羞,總不能讓他光着屁股回家吧。”
小鬍子連聲稱是,什麼大人大量、大丈夫、真英雄一個勁的猛罐,章大爺非但沒有被灌昏過去,反而受用得很,整個人顯得輕鬆愉快極了。
他賭了一夜的錢,喝了一夜的酒,現在只覺口乾舌燥,只想找個能喝茶解酒的地方。一般的小茶館他不會去,檔次夠高的茶館還得走過一條街才能到,但他實在已經渴得不行,隨手從路邊一水桶裡抽出了一截甘蔗,正準備享用,忽聽那賣甘蔗小販在後面叫道:“喂,你這人怎麼吃人家東西不給錢的!”
章大爺回過頭,臉上有些驚訝,這種話現在幾乎已沒有人敢對他喊出來,他身後的小鬍子這時刷起袖子,衝過來指那賣甘蔗的小販,尖聲喝道:“你是不是新來的,怎麼以前沒見過你。”賣甘蔗的小販瞪着他道:“沒錯,我是新來的,我只知道吃人家東西,就得給錢。”
“小子,看來我們這兒的規矩你是不懂,今天我便來好好教教你。”小鬍子一巴掌括過去,賣甘蔗的小販頭略向後仰,躲了開來,原來這小販是青青穿上男裝假扮的,像小鬍子這樣的小混混怎麼可能打得中她。
小鬍子失了手,又囔道:“好啊!你還敢躲,沒錯,吃人東西是得給錢,可你知道這是誰的地盤,剛纔拿你甘蔗的人又是誰?”青青道:“是誰?”小鬍子指着章大爺大聲叫道:“他就是章爺,這地方什麼都是我們章爺說了算,你在這裡做生意,章爺沒找你要攤位錢,沒找你要抽頭,你倒反做起章爺買賣來了,好大的膽子!”
青青語氣忽然軟下來,轉口道:“我新來的,怎麼會知道你們這裡的規矩,不就是根甘蔗,不要錢,送你們便是了。”她不想惹麻煩,這些規矩她當然不會不明白,此刻她犯不着去招惹這幫街頭無賴。
天底下的無賴大都有一種通病,誰腦袋瓜子軟,他們就喜歡捏誰,只要有機會捏上一把,無賴們總是不吝嗇自己的手。小鬍子的手現在就已忍不住青青面前捏來捏去,雖然他的手不見得能捏死一隻老鼠,但做貓的感覺他卻顯然受用得很。
小鬍子得意地笑道:“算你小子識相,知道我們章大爺的厲害,你現在趕快過去給他老人家磕個頭,認個錯,他老人家心情一好,說不定這次能放你一馬。”青青道:“我又沒有得罪你們,幹嘛要我給你們磕頭?”
小鬍子歷聲道:“你剛纔亂叫什麼章爺吃東西不給錢,這難道不是在敗壞我們章爺的名聲,還敢說沒得罪他老人家。”青青這時聽得有些火了,她雖然經常受氣,卻從沒受過這種市井小混混的氣,當下冷冷回道:“你那章爺又不是我親爹,我憑什麼要給他磕頭。”“嘿!”小鬍子怪叫一聲:“就是你親爹來了,見了咱章爺也一樣得磕頭!”他也從水桶中抽出根甘蔗,照着青青劈頭便打。
甘蔗剛剛舉過頭頂,卻被一聲“且慢”給喊住,章大爺這時朝青青這邊走過來,一對眼珠子將青青從頭到腳細細來回打量。他一邊看、一邊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眼睛裡似有火焰噴出,滿臉邪乎的怪笑。青青頭皮已被他看得發麻,突然有了種在光天化日下被人剝光的感覺,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臉上的表情彷彿將要吐出來。
不僅她這樣,那小鬍子的臉色也變了,竟也忍不住要嘔吐。
章大爺看着青青,自言自語笑道:“好俊俏的一張臉蛋,標緻,真是標誌,就連香翠樓裡的頭牌都比不上,男人生成這副摸樣一定是投錯了胎,投錯胎的男人可謂是萬中無一,能見一見也算是我章某眼福不淺。”他轉向那小鬍子,問道:“你說我講的對不對?”
小鬍子強忍住要嘔吐的表情,鬍子一抽一抽地道:“對,對極了,從章爺口裡講出來的話絕對……絕對錯不了。”他又強擠出一絲笑容,表情就像是正在被人逼着吃下大一堆狗屎。章大爺接着問他:“你看我像不像是一個吃東西不給錢的人?”小鬍子搖搖頭,他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吐出來。
章大爺沒再理他,而是從地上拾起來幾塊瓦礫碎片,放到青青攤前,對她笑道:“現在我已經付了錢,總不能算是白吃了你的東西。”青青捂住胸口,爭辯道:“這些明明是瓦片,哪裡是什麼錢,欺負我不認識錢麼。”章大爺又很愉快地笑了笑,拿着剛纔那些瓦片,走到對面一賣雜貨的攤子旁邊,將這些瓦片遞與那雜貨攤老闆,又在一酒壺上敲了敲,道:“你這酒壺看起來不錯,我買一個,這些是我給你的錢,你收下。”
雜貨攤老闆二話沒說,馬上收下瓦片,並將一精緻的酒壺送大章大爺手中,章大爺繼而折回青青處,將剛買的酒壺在她面前晃了晃,臉上笑容依舊:“你睜大眼睛看好了,剛纔我給你的若不是錢,如何能買得到這酒壺?”青青無話可說,她只希望這幫人快點走,章大爺的笑容簡直比讓她上吊還難受。
章大爺卻笑得更大聲、更得意,嘴張得更大,彷彿就要一口將青青給吞吃進肚子裡,他將酒壺放在青青面前,鼻子幾乎碰道青青的額頭,柔聲道:“我一看到長得像你這樣奶油小生,心底下就會特別舒服,這酒壺可比你那甘蔗值錢多了,權當是我付給你的帳。”說完又大笑着揚長而去。
青青木頭般楞在那裡,清醒後兩腿陡然一軟,趴在地上,用手支撐着身軀,沒命的開始嘔吐。
她後悔剛纔沒在那隻可惡的鼻子上來一拳,她發誓,以後若要扮男人,一定得先將自己這張臉給塗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