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寧寺裡沒有光,也沒有光着頭的大和尚,不僅沒有和尚,連活人都沒有一個。
孤寺久荒,圍牆半圮,四處雜草遍地,灌木叢生,放眼一派淒涼。
夕陽西下,昔日香火鼎盛的廟堂,如今只剩下幾座孤零零的殘骸。
這地方爲什麼會變成這副模樣?據當地人說,五年前不知道從哪裡竄來一夥四處做案的流寇,他們一來就將寺廟附近的村落洗劫一空,然後又點上了一把火,方圓十里的民房一夜之間就被燒得精光,到是處於火焰中心的光寧寺反而損失甚微。
“強盜們似乎也是信佛之人。”光寧寺裡的和尚是這麼想的,他們慶幸得到了佛主庇護。村民們可不這麼想,他們認爲這幫賊禿和強盜肯定是一夥兒的!村民們的家當被人收刮殆盡,房子也給人燒了,他們雖然拿強盜沒有辦法,卻可以扒了和尚們的皮。和尚們聽到自己要被剝皮到消息,立刻將投身喂虎、割肉喂鷹、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那一套暫時放在一邊,連夜收拾器皿佛具跑到山上另起爐竈去了。
和尚跑了,廟卻沒有長腳,村民們總得要有個窩,眼前剛好又有現成的材料,於是他們拆樑的拆樑,倒牆的倒牆,連窗戶門板兒都通通搬了個徹底。
終於,有幾個年長的老者實在看不下去,他們不忍多年來信奉神靈被如此這般的糟蹋,於是出面制止了村民們這一瘋狂的舉動。可廟宇已經頹倒,受人膜拜的神像也被掀翻在地,摔得粉碎。神靈本就虛無縹緲,看不見、摸不着,在大多數人心中他們也許只是堆泥土,人們求神拜佛最大的好處也不過是騙騙自己而已。
夕陽西下,夏紅葉在夕陽下,他也想騙騙自己,他雖然知道這裡已經荒廢,但乍來此處他還是忍不住露出奇特的表情,這裡簡直連乞丐都不屑一顧。
夏紅葉身上有足夠的錢,夠他住足夠好的客棧,誰也不願意呆在這見鬼的地方!但夏紅葉現在只能呆在這裡,因爲別的地方可以容下他的人,卻容不下他肩上的牌匾,這世上要錢不要命的人畢盡不多。
殘骸中有間破敗不堪的廟舍。廟舍的兩扇大門早已不知去向,牆頂上的大梁腐朽日深,角落裡到處結滿蜘網。除了厚厚的灰塵這裡似乎什麼都沒有,又好像什麼都有——凡是你需要的,什麼都沒有;你討厭的哪怕只有一樣,在這裡都會嫌太多。
夏紅葉放下要命的牌匾,慢慢走進了這棟搖搖欲墜的殿堂,他知道自己不會活着在這裡呆太久,他可以忍受。
夜風清冷,星河暗淡。
夜靜,四野無聲,連昆蟲的叫聲都聽不到。
夜深沉,夏紅葉的心也在往下沉,沉入海底。
孤寺,荒野,漫漫長夜,一人一刀,前面是一條不歸的路。孤獨與寂寞就像這無邊的黑夜一樣,睜眼是黑,閉眼也是黑,逃不脫、甩不掉。
孤獨的人擁有什麼?當然是時間,沒什麼比時間更寶貴,這世上最奢侈的事情莫過於浪費時間。
孤獨的人害怕什麼?是黑夜!每到夜晚來臨,夏紅葉就會想,想着明天,可是他這種人有明天嗎?
當然有的,每個人都有!只不過“明天”這東西並是所有人都能抓得住。夏紅葉不但無法抓住,他連看都看不到,他永遠給不了自己答案,“明天”對於他永遠都是個未知數。
明天會是什麼樣子?歐陽缺會不會接下帖子?周圍爲什麼會如此安靜?自己搶了別人的東西,爲什麼這一路上對方連泡都不冒一個?這實在說不過去,牌匾雖然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以歐陽的名聲和地位,還有他在這裡的勢力,怎麼可能無動於衷?歐陽缺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對方是不是已經布好了網,就等自己鬆懈打瞌睡?這些問題就算把腦袋想破,夏紅葉也找不着頭緒。不過問題總會有答案的,也許就明天就會揭曉,所以他只需要睜着眼睛等就行,沒必要想得太多。
但有樣東西夏紅葉卻不得不想,就算讓他想上三天三夜不睡覺,他都會想,除了歐陽缺的刀現在還有什麼能令他想上三天三夜!
夏紅葉知道自己的刀有多快,但他的刀絕沒有歐陽缺那股霸道逼人的力量。論武功上的修爲,夏紅葉自認及不上歐陽缺,但他的目的並不是要從武功上戰勝對手,他的目的是殺人。所以他必須得仔細認真地想,歐陽缺的每一招、每一個細節他都不能放過,生死本就是一瞬間的事,決定生死的因素往往只是一個細節。
夜更深,星光更暗。
黑夜對於孤獨的人總是顯得特別長,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牀上,總是難免會去挖那些爛在肚子裡的沉心破事。這些破事,無論你怎麼想也想不清,無論你怎麼摸都摸不透,這頭煩腦亂、睜眼等天亮的感覺簡直糟糕透頂!
歐陽缺並不孤獨,但他現在卻很煩亂。
迷空悽惻,月色朦朧。
月光下的高樓也是朦朧的,彷彿在夢中,夢境即神秘又美麗。
高樓裡有燈光射出,歐陽缺就站在燈光下,獨自憑欄,凝望靜思。他已不再年青,不過他這種人似乎永遠也不會老,縱使真的上了年紀也絕沒有人會將他看做是個老頭子。八尺長軀屹立如山,腰桿挺直,鐵打的背脊絲毫不顯老態。無論誰在他面前都會主動和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爲他是強者,也只有強者才能受到別人的尊敬。無論誰想獲得這種距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非但不容易甚至連想都不敢想!這一點連歐陽缺自己也無法否認,他不能肯定自己殺的人是不是每個都該死。人在江湖,這些東西本不值得過細去想,想多了只會徒曾煩惱。手裡一旦粘上別人的鮮血,唯一能把它洗乾淨的就是你自己的血!人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乾淨的人通常都是死人。
活着的人雖然不乾淨,但是不乾淨的活總比干淨的死好,殺人總比被人殺要好,只要不被人殺,乾淨不乾淨又有什麼關係?所以殺人的還得繼續殺,有人殺人當然就會有人被殺。這聽起來好像很合乎情理,殺人者沒必要爲殺人而感到慚愧與內疚。江湖中本沒有對錯,有的只是結果,結果很簡單:要麼殺人,要麼被人殺。
這是個什麼樣的江湖!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這個世界還有沒有道義?
當然有!從來都有!因爲殺人者難免被殺,活人終歸要變成死人,再多的鮮血總會有洗乾淨的時候,沒有什麼事比死亡更加乾淨!
月更濃,星更稀,夜空更乾淨。
夜空下的莊院已失去白日的輝煌與威風,整座莊院安安靜靜地躺在歐陽缺的眼皮子底下。
這裡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也正因爲如此,他才能改變這裡的一切。二十年前這地方本是個即貧窮又偏僻的小鎮,現如今卻是方圓兩百里之內最繁華、最熱鬧的所在。原本那些吃風喝稀、缸無隔夜糧、身無過冬衣、形如麻桿風大飄上天的當地貧民也搖身一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鄉甲富戶。周邊村縣鄉里凡有女待嫁閨中的人家,只要聽說男方的戶頭在這裡,沒有哪個會拉長老臉二話不說就往門上掛掃帚。
歐陽缺殺的人不少,但卻有更多更多的人因他而受益,他也從沒有爲過去的所做所爲感到後悔。大丈夫放眼未來,只有懦夫纔會沉迷於過去。
可死去的人終究是被他一刀一刀親手殺死,那一刀一刀雖然砍在別人身上,卻不可抗拒地烙在他自己的記憶裡,抹之不去、揮之不走。
年青的時候,歐陽缺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爲那時他滿腦子裡只有做不完的江湖夢,爲了這個夢他去闖蕩、他去殺人,根本無暇理會這些。可現如今他的江湖夢早已做完,夢中的一切早已成爲現實,從前的夢境也早已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刀接着一刀、血流成河、骨積成山的修羅屠場。只要一睡着,那一幕幕可怕的圖畫就如同時光倒流,清晰又生動地在他夢中來回不停呈現!
這種夢無論誰做得久了滋味都不會好受,歐陽缺現在只能儘量的少睡,不到非睡不可的時候他絕不會躺下。他嘗試了各種辦法卻始終無法改變這種現狀,無論他白天在想什麼、在做什麼,一到晚上就會做相似的夢,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着了魔。有位得道的高僧曾經揭過他一道:諸般現象皆因本性而生,放下內六根、外六塵,空空來,輕輕走,舍至無可舍,即無分別、無苦寂,脫生死之桎梏。
本性是什麼?
我們現代人將之稱爲潛意識。比如說你看見一小孩掉進河裡,你首先會想到什麼?當然應該是把他救起來。不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管你最終是不是會跳下去救人,你潛意識裡一定是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得救,哪怕掉進河裡的孩子同你半點關係也沒有。這種善良就是人的本性之一。
本性這東西與生俱來,並且時時刻刻影響着你,它就埋藏在你心靈的最深處,沒有任何東西能改變其本質。無論你做過什麼,它都會在你心裡記一本帳,你越想抹,它就會越清楚!你越想抹,所受的折磨就越深!你若想得到解脫,除非看破紅塵,放下一切。
可放下一切又談何容易,因爲這一切都是用鮮血換來的,鮮血就意味着生命,遠比黃金要珍貴千倍萬倍!歐陽缺寧願忍受這種折磨,不到真正解脫的那一天他絕不會放下!除了死亡什麼才能算真正的解脫?對歐陽這種人來說除了死亡外絕沒有真正的解脫!
月影迷濛,樓臺空寂。
歐陽缺想集中精神,卻辦不到。
索性長吸一口氣,他發覺自己突然變得空蕩蕩的,這一刻似乎什麼都已不再重要,他甚至真的有了那種將要解脫的感覺。這種感覺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來自哪裡?難道來自那個孤獨倔強的年青人?歐陽缺兩眼陡然發亮,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刀已經寂寞得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