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案上架着把刀,刀身泛着淡淡的青光。
這把刀沒有刀鞘,也沒有鑲嵌華麗的裝飾,但無論誰都看都能看出,這是把好刀。對於江湖中人來說,製作這柄刀的材料遠比黃金珠寶要珍貴千倍萬倍,全天下也很難找出第二把比它更好的刀來。
歐陽缺摯刀在手,他的表情看起來神聖而**,只要是用刀的人,誰見了這把刀,他的神情都會同歐陽缺一樣。歐陽缺雖然已將這刀看過無數次,但每次拿在手中,他都忍不住要像當初剛剛得到它時一樣,仔仔細細地欣賞、把玩,好的事物本就如同美女一樣,永遠都不會過時。
歐陽缺這次本不是閒着無聊專門來賞刀的,但還是忍不住伸手在刀身上輕輕撫弄:刀頭略寬,刀身有曲刃突出,刀柄是兩條相互糾纏交錯的青龍,護手盤則是青龍的頭部。兩條龍怒目橫睜,龍口張開到及至,寒冷的刀身就像是從龍口裡吞吐出來的一縷流雲。歐陽缺看了很久,又將其放回原處,眼睛裡難掩傷感,他問兩兄弟:“你們應該知道這把錯龍吞雲刀的來歷。”
兩兄弟點點頭,江湖中不知道這刀的人還真找不幾個。
歐陽缺道:“虎兒,你說給我聽。”
“是。”歐陽虎道:“這是十七年前,五省九幫十八寨,以及南北兩地的各路英雄豪傑,因仰慕爹爹您的威望,特意在您三十歲生日那天,爲恭賀您而立之喜,特鑄此刀,奉作賀禮。與這把刀一起的,還有家門口那副,由莫先生親筆所書的對聯。”
歐陽缺道:“說下去。”
歐陽虎道:“當時各路英雄一致推舉您爲五省盟主,這把錯龍刀也就是華南第一刀。”
“哼。”歐陽缺冷笑道:“華南第一刀,這名聲害死人啊。虎兒,我欲將這把刀傳給你,你要不要?”
歐陽虎連忙道:“爹,您纔是真正的第一刀,我哪敢……”
“不錯!你不敢。”歐陽缺不無感慨,嘆聲道:“你是我兒子,不將它傳給你,傳給誰?可你斷然是不敢要的,你應該知道原因。”
歐陽虎紅着臉,說出了一句他自己本不願承認的話:“我知道,是我武功不濟,根本不配。”
歐陽缺道:“明白就好,那我剛纔說的,你們現在懂了沒有?”
兩兄弟垂着腦袋,幾乎就要哭出來:“都是我們沒用,我……”
歐陽缺不想他們誤解自己的意思,逐安慰道:“不是人人都能成爲頂尖高手,頂尖的一流高手卻有可能是任何人。你們不必自責,武功一途,不可強求,其實武功的高低又能說明什麼?只要你們能明白我的苦心,這把錯龍刀和普通的刀又有什麼區別。”
“可是爹,你爲什麼今天才對我們說這些,難道那小子的武功真的……真的……那麼厲害?”
歐陽缺道:“我本打算十五年前就對你們講了,只不過那時你們還小,今天對你們來說也算是個教訓。至於那個年輕人的武功,你們也不必擔心,我用把握。”
兩兄弟的眉角稍稍舒展,他們最關心的當然還是這個。歐陽缺說的話他們雖然懂,但心裡還是拒絕接受,只要解決眼前的問題,至於老爹說的那些話,離他們還遠着呢。歐陽缺當然看得出他們心裡打的算盤,於是板着臉,厲聲警告道:“人因刀而名,刀以人而傳,人死則刀毀,刀若毀,豪傑莊又安得在!記住我的話。”兩兄弟應付着點點頭,歐陽缺大怒:“你們給我發誓,終生不得忘記!”
兄弟兩似乎早習慣了老頭子的這一套,於是鏗鏘做勢地指着天、眼睛皮子都不眨地發完誓。歐陽缺這才慢慢平息下來,歐陽虎趁機小聲問道:“到那時真的要將莊子解散?”
歐陽缺怔了怔,沒人會甘心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化作流水,付諸東流,但老和尚的話好像時時刻刻都在耳邊,他沒法忘記,因爲這一切都是用屍體和鮮血換來的!這些屍體和鮮血與自己的兒子沒有任何關係,他自己已無法回頭,再不能在將兩個兒子也捲進去。他不能告訴兩兄弟這些,於是冷冷道:“這都是因爲我名聲太大,名聲大,惹的是非也多,我不想你們牽連進去。”
遠處隱約有更鼓傳來,已是四更。
紗燈裡的蠟燭也將燒盡,燈光搖晃得更厲害。
歐陽缺低頭看着腳下不斷搖晃的影子,擺了擺手,道:“夜已深了,你們回去休息,這段時間哪也別去,呆在家裡,把傷養好。”
夜更黑,黑雲蓋住月色。
臥室裡的燈還亮着,歐陽缺就站在門外,他答應過來這裡找他老婆。
敲門,沒人答應。
“夫人。”,還是沒人理。
“佩佩。”,裡面空蕩蕩的。
門沒有上鎖,歐陽缺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燈雖然亮着,屋裡面卻沒有人。
歐陽缺一進來就看到這盞燈,燈下留了張紙箋。
“我出去探探消息,上午回來。你這兩天好好休息,什麼也別想,其他的事都交給我。”
燈已熄,四周一片沉默。歐陽缺已躺下,今晚那可怕的惡夢並沒有來找他。
五更。
長夜即將過去,現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夏紅葉睜着兩隻發兩亮的眼珠子,完全看不到一絲睡意。
他睡不着,也不敢睡着,做賊的人又有幾個是能安心睡着的?
長夜,一個人,沒有酒,不能睡,腦子裡想的問題沒有半點頭緒,歐陽缺的招數上找不到半點破綻。
這一切加在一起教人如何能夠忍受!夏紅葉的腦子裡現在正壓着一團火,整個人都似要燃燒起來,廢墟里那股腐朽的氣味直叫他發瘋!誰能告訴他,上天爲什麼偏偏要選中他?他需要發泄!他需要將自己的力量用盡!將身上的那團火全部燃盡!他需要毀滅,要麼毀滅自己,要麼毀滅別人!
握刀的左手又開始顫抖,每當有了拔刀的**,這隻手就忍不住會顫抖,任憑他怎麼控制都於事無補。也許真正顫抖的是他自己的心,又有誰真的願意去殺一個同自己毫無關係的人?可他卻不得不殺,他現在就想衝出去找歐陽缺,找他比比看究竟誰的刀更快!不管是歐陽缺殺了自己,還是自己殺了歐陽缺,這種發瘋的感覺都會結束!
突然,天地間驟起一聲尖銳的雞鳴,將夏紅葉腦子裡那匹脫繮的野馬嘎然止住。東方已出現淡淡的晨光,夏紅葉擡頭望向東方,廢墟里腐朽的氣味已被草木的芳香所代替。
多麼好的一天!對那些無根的浪子們來說,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日出已是一場勝利。因爲他們除了生命外一無所有,他們有可能會死在大街上、也有可能會死在垃圾堆裡!他們活着時不被人關心,死後也會很快被被人淡忘,他們的生命只能靠自己去珍惜。
夏紅葉告戒自己:千萬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要死也得死得其所!他忽然想到了那個姓薛的女孩子,她現在是不是還在沉睡?如果有機會的話,自己是不是應該抽點時間去看看她?這可憐的小姑娘以後沒人照顧能好好活下去嗎?他頓時完全冷靜了下來,該來的遲早要來,不論結果如何,眼前的一切遲早都會過去,自己又何必拼命去想。
天邊已露出魚肚白,太陽即將升起,天地間的第一縷曙光即將照夏紅葉臉上。
巳時,豔陽滿天。
歐陽缺剛從牀上坐起來,便看見歐陽夫人正將一碟碟小菜,擺上屋子中間的那張櫸木八仙桌。
無論誰看到這一幕,心難免都會被融化。
“帖子我已經讓人給你送出去了。”歐陽夫人斟上一杯酒,道:“很久沒見你睡得像今天這樣沉,爲什麼越是危險的時候,你總是越沉得住氣?”
“危險?”
歐陽夫人笑了笑,道:“我打探到了一個不好的消息。”
“哦?”
歐陽缺也笑了,他接過夫人遞來的酒杯,道:“說說看,是什麼不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