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外到處掛滿了寫着“奠”字的白紙燈籠,大廳裡面停放着一具上好的柳州楠木棺材——謝京的棺材。
謝京現在就閉着眼睛躺在這口棺材裡。棺材兩旁的六把檀木雕花的大椅子上分別坐着六個人,除了萬開山如喝毒藥般,有一口沒一口地灌着苦酒外,其他五個人的臉上好像都抹了層竈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謝京沒有妻妾子女,他死後旁邊連個哭的人都沒有,這喪禮顯得死氣沉沉。江湖中又有幾個人能得個終老天年?死後兒孫滿堂,風光大葬的又有多少?比起那些暴死街頭,棄屍荒野的冤魂野鬼,謝京也還算比較走運了。
別院裡的人在短短几天裡就接連死了五個,這地方好象頓時就成了坐凶宅,整坐院子都被籠罩在一股死亡與不祥的陰影下。廳外陽光明媚,醉人的春風中盪漾着幾個滑稽可愛的紙鳶,可在廳裡的人看來,這些漂亮的紙鳶就像白日裡的鬼魂,飄飄忽忽的叫人說不出的煩躁。
“蹭”、“蹭”、“蹭”,大廳外過道里響起匆匆的腳步聲,一個穿着麻衣喪服的家丁,正朝這邊急急忙忙地趕來。
家丁冒冒失失地跑進靈堂,跪在地上,道:“各位老爺,小的今天剛剛抓了一個人,現在就在外面,不知……”
混江龍嶽東甲打斷了他的話,斥道:“你抓的什麼人?這般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家丁道:“就是之前七爺吩咐過,要小的們的留意的,那個常年在城西巷子口擺夜攤的。這小子如今改頭換面,差點就認他不出來了。”
嶽東甲道:“哦?帶他進來。”
小夜攤老闆被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架進了大廳,重重地摔在了棺材前面,他爬起來之後便一個勁地的磕頭,沒命地哀求。這小老闆滿臉的鬍子已被颳得光光的,身上的衣服也變得乾淨了許多。但他現在狼狽的樣子,看起來應該受了些皮肉之苦,光光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衣服上滿是泥土,腳下套着的布鞋也只剩下一隻。此時的他,就像是捆住了兩條腿,等着被人拔毛的公雞。
拔雞毛的人好像正在考慮:應該先從哪裡拔爲好呢?
拔雞毛的人道:“那天晚上,高老頭和那姓夏的小子都說了些什麼?”
“哪天晚上?”
“嗯!”嶽東甲將拳頭捏得“噼啪”作響,他的意思很明顯。
小老闆立刻想了起來,道:“你說的是老高和那個年輕的公子?”
嶽東甲道:“對,他們那晚都說了些什麼?”
小老闆道:“那年輕的公子沒怎麼說話,倒是老高,他好象喝多了,講個沒完。”
嶽東甲道:“哦,高老頭說了些什麼?”
小老闆道:“無非就是些雜七雜八的:哪個館子的菜最好;哪裡的姑娘最漂亮;哪家賭場最豪華之類的。”
“還有沒有別的,老實說,否則……”嶽東甲又晃了晃他那碗口般大的拳頭。
小老闆連忙道:“還有就是關於他家老爺的,他幾乎講了快半個晚上。”
嶽東甲道:“我大哥?快講,高老頭怎麼說的我大哥。”
小老闆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他說了很多:比如謝老爺一般什麼時候回家;謝老爺在哪裡有女人;謝老爺平常喜歡去哪些地方;謝老爺喜歡喝哪種茶,喝什麼樣的酒;謝老爺都有些什麼樣的喜好,他喜歡買些什麼東西,還有關於謝老爺的很多事,他講着講着我就睡着了。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他們兩人也都已經走了,接着我便收了攤。”
嶽東甲眼中大是疑惑,他問道:“那年輕人都說了些什麼?”
“這個……”小老闆撇着腦袋:“我醒着的時候他好象一句話也沒說。至於我睡着以後,他說過話沒有,我就不清楚了。”
嶽東甲在大廳裡踱來踱去,兩道犀利的眼光在這小老闆身上來回不停的掃,他接着又問:“你在這裡擺了十五年的夜攤,怎麼突然就不幹了?”
小老闆被嶽東甲的兩道精光射得直打鼓,敬敬畏畏地答道:“回老爺,這麼多年下來,我也攢了點小錢,打算改行開家雜貨鋪子。這不,鋪子剛開張就被莫名其妙的抓來了這裡。”
嶽東甲把臉轉向一旁的家丁,露出詢問的表情。旁邊的家丁立刻說道:“他講的是真的,他不僅開了家鋪子,而且還討了個婆娘,就是那勾欄衚衕裡的姐兒。”
“這麼說你還攢了不少錢啊!”嶽東甲怒目圓睜,眉毛也被摧成了“八”字形,怒道:“我看你八成和那姓高的是一夥兒的,要不然他怎麼老到你那裡去!”
小老闆看出事情有點不對頭,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問:“老高怎麼了?”
“他們殺了我大哥!”沉痛的悲呼帶着刀割般的恨意,迅速散播到整座院子。樹上正自嬉戲的鶯鳥,似乎也被這痛苦激動的聲音給擾了興致,“撲騰”“撲騰”竄到別處去了。
“冤枉!……老高只不過是我的熟客而已,我和他沒半點關係。”
小老闆兩眼嘩嘩地、沒完沒了地“冤”個不停。
他渾身打着擺子,頭頂上那兩隻巨大的手掌,似乎隨時都可能將他的脖子活生生地給扭下來。
“死到臨頭還嘴硬!我要用你的命來祭奠我大哥在天之靈!”嶽東甲操起那杆八尺長的鴉脖子槍,大吼一聲,挑着槍頭,向跪在地上的小老闆急刺而去……僅僅殺了這小老闆還遠遠不能化解他心頭之恨,他還要將這人的屍體朝天掛在槍頭上!好讓在天上的大哥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當”的一聲脆響!一把三尺三寸長,刀背近一寸厚的厚背刀架住了急刺過來的長槍。萬開山從一旁橫插過來,沉聲道:“大哥屍骨未寒,靈堂上不宜再多殺戮,這人只不過是個賣雜貨的,你又何必爲難他。”厚背刀往上略一使勁,將長槍磕了回去。
“還不快滾!”嶽東甲的嘴巴里猶自冒着熱氣,滿腔怒火顯然無法平息。。
大廳裡又復變得死一般沉寂,嶽東甲剛纔跌蕩起伏的心胸,此時已化作無奈的嘆息。
“唉!”
“二哥爲何嘆氣?”周斷用他那半沙不啞的嗓子問道。
“那姓夏的年輕人好像是專門衝着大哥來的,他一得手便走了。”嶽東甲道:“無論他跑到哪裡,我們都要想辦法爲大哥報仇,只可惜……”
“可惜什麼?”周斷又問。
嶽東甲道:“大哥並無妻室子女,無人守靈送終啊!”他看起來即悲傷又激動。
大廳裡的人都垂下了頭,除了嶽東甲外,其他人都未婚娶,更別談子女。謝京的今天也許就是他們的明天。他們爲什麼還要踏上江湖這條船?也許沒人能說清楚,但這是他們的選擇。
“我們打算如何報仇?大哥連劍都沒拔出來就被那姓夏的給殺害了。”一旁的豫亮陰霾着臉,甩出幾個字:“以大哥的武功,尚來不及拔劍,我想就算我們六個一起上都沒用。”
豫亮說的事實,作爲謝京的兄弟他們的確不稱職。
嶽東甲低下頭,來回走動,略作沉吟,道:“可以通知武當派,大哥是武當弟子,武當派應該不會睜着眼睛不管的。況且大哥的師叔馬上就會來這裡,我們正好將大哥被殺的消息告訴他。”
“嗯……這是最好的辦法,事已至此,多留無益,小弟告辭了。”豫亮面向在場衆人作揖抱拳,然後將手中摺扇一展,轉身就走。
嶽東甲看出豫亮的表情不對,連忙喚住他:“七弟,你好像話中有話。”
豫亮嘴角泛起一絲譏笑:“大哥一死,我們‘竹林七義’便不再是‘竹林七義’,就連‘六義’、‘五義’、‘四義’都不是。二哥,你說呢?”豫亮真的走了,他的臉上雖然還掛着家裡死了人的表情,但他離去時的腳步卻是從容瀟灑的。
“老朱、老黑,我們給大哥上柱香。”周斷帶着丁雄和朱大爲在謝京靈前上了柱香,又對着嶽東甲和萬開山抱了抱拳,接着便三人一起步豫亮的後塵,頭也不回的走了。
“他們……”嶽東甲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弄亂了手腳,他惶惶地看着尚沒有走的萬開山,欲言又止,此情此景說什麼話似乎都顯得多餘。
“哈哈……!”萬開山一把將手中拿着的酒壺狠狠慣在地上,大笑着離開了這死氣沉沉的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