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石山,山下有條黃塵道——藏龍古道。
盤石山其實根本不能算是一座山,比起五嶽的雄奇與壯麗,“山”這個字根本不適合用在這座土包子上。
“土包子”下的黃塵道,左邊是青翠的山丘,右邊是蔥綠的山林。古道高低不平、彎彎曲曲地穿插在青山叢林之間,就如同隱藏在盤石山裡一條不見首尾的密龍。
夏紅葉不緊不慢,默默地邁着機械般的步伐,走在白雲下、碧山間,狹長、曲折的古道上。他感覺自己好像是這古道上唯一的行人,古道尚有碧山爲伴,他呢?他還有刀,他左手將刀握得更緊,也許他握緊的不僅僅是一把刀,還有那如天空般的孤獨與寂寞。他的心就如天空中的白雲,久已習慣了孤獨與寂寞。
“孤獨”這兩個字在別人來說也許是種折磨,但是對他而言,現在卻是種享受,在這一刻他完全擁有自己。人也許只有在孤獨的時候,纔會感覺到自己是真正存在,纔會想到同自己的心去對話。人的心也是個很微妙的東西,它雖然完全屬於你,但真正懂得去運用它、呵護它的人卻不多。
夏紅葉頭上戴着頂尖尖的枯黃色草帽,不知是因爲南方過早到來的似火驕陽?還是不願讓人看穿他腦海裡的心事?草帽的帽檐遮住了他鼻子上的半張臉,沒人能看清他此時的表情,他的思緒還停留在那個電閃雷鳴、風狂雨驟、心驚肉跳的殺人夜。在那種糟糕見鬼的夜晚,只要不是傻子,沒人會到外面去的,謝京也一定在家裡,對夏紅葉來說這的確是個好機會。出乎他意料的是:剛剛磨亮了刀子,就看見了要打的狼。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這麼湊巧,老天爺似乎也在期待一場精彩的好戲。
“篤”“篤”“篤”……
敲邦子一樣的馬蹄聲,自夏紅葉身後漸漸的由遠而近。
三匹千里挑一的好馬、三個英姿雄雄的騎士,快速從夏紅葉身邊疾馳而過。狂亂憤怒的馬蹄揚起了厚厚的黃沙,霸道嗆人的塵土絲毫不留情面,直撲向夏紅葉的眼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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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沙中的夏紅葉略略皺了皺眉頭,他也只能報以表情,誰讓別人騎馬奔馳,而他用兩條腿走路呢?他也可以騎馬,可是他卻寧願走路:有規律的走路可以使身體的各個機能隨時處於最佳狀態,大腦也能保持活躍清醒。走路即不會因爲劇烈運動而導致身體過度發熱,也不會因爲缺乏活動引起頭部的昏沉和血液的不通暢。況且他並不着急,白清鳳並沒有給他規定時間,也許他要殺的人一輩子也殺不完。
古道旁有塊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有個小小的茶棚,茶棚前的一棵水沙上繫着三匹正兀自喘着粗氣的好馬。茶棚不僅僅只賣茶水,還帶着賣些粗劣的濁酒、下酒的花生、泡菜和滷好了的雞蛋。三個風塵僕僕的騎士正敞着胸前的衣襟,脫了小帽在茶棚裡稍作休息,慰勞慰勞自己幾乎就要冒煙的身子;講些雜七雜八的江湖趣事,打發這漫長無聊的旅途。
茶棚的老闆是個枯瘦的小老頭,看小老頭臉上交錯的皺紋足足有六十多歲的光景。在這地方,頓頓都能吃飽的人並不多,找個胖子出來更不容易,這小老頭就如同這窮鄉僻野一樣——即黑又瘦,除了皮和骨頭外,渾身似已沒有幾兩肉。小老頭的背已駝,眼睛也已經不能完全睜開,看人的時候總是將眼睛眯成一條縫,所幸耳朵還不算太背,口齒也還算清楚。
小老頭左手提着個茶壺,右手操着抹桌布,正熟練地抹着夏紅葉面前的桌子。茶棚裡最多隻能擺兩張桌子,可是桌子卻有五張,另外的三張桌子只好擺在了外面,夏紅葉就坐在離茶棚最遠的那一張桌子前。
小老頭眯着眼縫,乾巴巴地問:“小哥,除了茶不要別的?”
夏紅葉不說話,他說過的話懶得再說第二遍,他全身最懶的地方也許就是他的嘴巴。
“兩文錢管喝飽!”小老頭沒好氣地將茶壺扔在桌上,又將抹了一半桌子的抹桌布朝肩上一塔,駝着老背去招呼那三個闊氣的主兒去了。這老頭子生意不大,脾氣倒不小。
夏紅葉要的只是茶,這老頭兒對什麼態度他並不在乎,別人怎麼對你是別人的事,自己生不生氣是自己的自由。他並不想去改變別人,卻可以管好他自己,他這種人是不是太自私了點?他雖然不飲酒,但買些滷蛋填飽肚子也未嘗不可,可是他實在太窮。他原本有張五百兩的銀票,可這銀票是謝京他們送的。他殺了謝京,卻要用謝京的錢填飽自己的肚子,他看着這張銀票,感覺這是對自己**裸的諷刺!他心裡無發接受,便將其扔給了路邊的乞丐。
“小哥,你手裡拿的是刀吧,我看你也不像個歹人,你是做什麼的?”小老頭又踱到夏紅葉桌旁。人老了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多嘴的毛病,也很少有人會同一個——牙齒都差不多快掉光的老人去計較,所以喜歡多嘴的老人,只要嘴巴還能動,只要有話還可以說,他們是絕對不會憋在嘴裡的。
夏紅葉心裡想笑,苦笑。這問題就算再問他一萬次,他還是無法回答。他是做什麼的?他難道能說自己是殺人的?江湖中有種人爲了錢什麼人都殺,只要出的起價,他們會爲你去殺任何人,他的職業是殺手。殺手之所以會去殺人,是因爲可以得到豐厚的報酬,夏紅葉殺人,他能得到什麼?想到這裡他彷彿又看見了謝京那張死不閉眼、扭曲變形的臉,那晚的情景又一絲不漏地鑽進他腦海裡,他腸子裡的苦水也開始忍不住搗騰起來。
“這人原來是個啞巴。”小老頭嘴裡哼哼唧唧的,索索然走開了。
夏紅葉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那個死人的夜晚,強行將自己的苦水壓在胃裡。等到完全平息下來後,他的人將近虛脫,草帽下的臉幾乎變得慘白。他拿起茶壺倒了最後一碗茶,打算提提神、順順氣之後便離開這煩人的地方。他右手剛準備放下茶壺去拿桌上的土茶碗,這時一重物卻不偏不倚地朝他桌子這邊飛來,將他面前的桌子給撞翻到了一旁。夏紅葉的右手只好提着茶壺停在半空中,因爲他一時找不到放置的地方,左手的刀鞘也已掉了個頭,橫在大腿上面。
在桌子將要翻倒的一瞬間,夏紅葉左臂一擡,桌上的茶碗立即被刀鞘打起。待桌子翻在地上後,自空中落下的茶碗剛好停在他刀鞘的末端,碗裡的茶水一滴也不曾減少。然後他就聽到了從茶棚那邊傳來的嘈鬧、調笑與叫罵。
他並沒有着急朝熱鬧的地方看,而是低頭看着那個碰倒桌子的重物,小老頭被四腳朝天的砸在了地上。倒地後的小老頭左手捂住胸口,右手向茶棚方向指着,頭略略撐起,嘴巴在蠕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是由於嘴裡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硬是蹦不出一個字來!一對眼珠子幾乎就要脫眶而出,死死地瞪着右手所指的方向!緊接着口吐白沫,兩條腿瞪得挺直,身子抽搐了幾下便腦腦袋一歪,終於一口氣上不來,沒得活了。
夏紅葉目不轉睛地看着地上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最後終於斷了氣活不成,他的瞳孔在收縮,似又要嘔吐。剛剛好不容易纔將謝京那張死不閉眼的臉從腦海裡抹掉,可一轉眼卻又多出了一副活生生、死不瞑目的面孔擺在他眼前!他腦子裡頓時亂作一團,幾乎就要發瘋!眼前的這張臉比之謝京更多了幾分怨恨。謝京的那張臉是驚恐慌張的,老頭的臉雖然沒有謝京的驚慌,卻帶着強烈的恨意與不甘!他恨什麼?他爲什麼不甘?夏紅葉順着這小老頭右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他立刻就知道了這問題的答案。他似乎想通了什麼,謝京的面孔突然就變得不再可怕,他已準備殺人……
桌上的少女就如砧板上的魚肉,被一隻粗大的手死死地按在桌子上。她此時即沒有掙扎也沒有叫喊,除了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夏紅葉外,再也不抱別的希望。茶棚裡的幾個騎士正樂此不彼地擺弄着砧板上的魚肉,他們實在沒想到在這種窮荒地界,天上居然會掉下如此鮮嫩可口的美味。
猥褻的神情,淫穢下流的詞語充斥着這小小的方寸之地。一個滿臉橫肉、渾身是油的中年騎士左手按着少女,右手在這具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身體上來回遊動,急切尋找着下手的地方。他旁邊一個模樣秀氣點的騎士提着個土茶壺,壺嘴裡流出的茶水正慢慢淋遍少女白玉般的胸膛,還有那如花般清秀美麗的瓜子臉蛋。清涼的茶水沖淡了少女眼角流出的淚水,她有什麼錯?這些人爲什麼要這樣對她!難道長的漂亮也是一種罪過?第三個騎士則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喝着不知是茶還是酒的透明液體。他臉上露出欣賞的神情,彷彿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並不是真的,而只是在演戲,那逼真的演技令他看得眉開眼笑,嘖嘖稱讚。
夏紅葉注視着女孩子的眼睛,瞭解她現在最需要什麼,這一刻夏紅葉想通了,他想通了什麼?他想通了殺人的道理!
沒什麼東西比生命更加珍貴,因爲生命是絕對屬於自己的,而且永遠不會主動拋棄自己。你就算窮得一錢不名,你就算成了殘廢、癡呆,成了植物人,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在,生命都不會離你而去,它永遠是你最後的希望。所以奪去一個人的生命是件非常殘忍的事情,夏紅葉原本是這麼想的,所以他不想殺人,但他又必須要去殺人,所以他痛苦。現在他依然是這麼想的,只不過他多明白了另一件事,雖然他是這麼想的,但是別人的想法也許就和他不一樣!就好比這茶棚裡的三個人。小老頭的生命對他們來說絕不會比一條狗的命更加值錢,殺人對他們而言非但沒有痛苦,反而更像是種即輕鬆又愉快的享受。少女有什麼錯?難道是因爲她長得太好看?當然不是!是因爲這世界還有像他們這樣的人存在,這種人根本就不配活在這世上!
夏紅葉將手裡提着的茶壺慢慢地放在屁股下的長凳右端,空出的右手端起刀鞘末端的茶碗,將碗裡的茶一飲而盡,接着便站了起來,他已決定殺人,現在就要殺!他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興奮,殺人也許並不是件令人興奮的事,但是殺該殺之人絕對足以讓人氣血上涌,心跳加速!
(盤石山、藏龍古道也純屬本人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