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厄運,終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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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白果園沐浴着金色的陽光,清澈的溪水在四面叮咚流淌,青色的田野和枝頭滿載的果樹、散播着陣陣鳥鳴花香。

坐落於此的小村莊中卻是另一番景象,骯髒狹窄的道路上不見人影,稀疏的茅草屋雜亂地排列着,顯得不那麼體面。其中一大片屋子久無人居,掛滿蛛網荒廢下來。

伊格納修見狀臉色詫異,微微張大了嘴,“維理雷斯家族的白果園怎麼成了這番模樣?人都到哪兒去了?”

“老爺,一年前……您忘了嗎?”格蘭特小聲提醒了一句。

“一年前?對啊……”伊格納修這纔想起那荒唐而殘忍的一夜,自己喝多了酒,在村子裡犯下了一連串令人髮指的罪行。

白果園的居民被嚇破了膽,離開的加上慘死的,走掉了大部分。

他不禁低頭凝視自己的雙手,隱約還能看到無辜者的鮮血,耳邊隱隱迴盪着淒厲的慘叫。

“老爺,您別自責了,這羣人當時的的確確用粗鄙的言語冒犯了您,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何況您後來也給留下的人免去不少稅。”

“爵士,現在懺悔是不是太遲了?”雷索表情冷漠、語氣平靜。

他要是正巧遭遇到那場大屠殺,也許會考慮施以援手,但事情已過去,現在再來抨擊伊格納修男爵沒有任何意義。

這個時代又有多少貴族手上從沒沾染過平民的鮮血,他們不是大法官,要去挨個懲罰,累也能累死

另一邊羅伊也想明白了,獵魔人既不是大善人,也不是十惡不赦的壞蛋——至多維持有限的正義。

……

一行人往村子東邊的屋子走去,沿途偶爾看見坐在院子裡無精打采地曬着太陽的中年摳腳婦人,上次獵魔人路過,這羣婦人從頭到尾維持着死人臉,根本不搭理兩人。

但今天多了一個男爵情況截然不同。注意到男爵的村婦無法再保持淡定,有如瞅見貓的老鼠,帶着一陣能媲美女歌劇演員的,連綿不絕的誇張尖叫,驚慌失措地逃回屋子緊緊反鎖大門。彷彿男爵是什麼洪水猛獸。

“唉……”伊格納修表情變得凝重。

沒走多久,他們又遇到了上次那個流鼻涕的小男孩,小男孩本來在穀倉邊歡快地逗弄着一條賴皮黃狗,但不經意地一擡頭,看到白果園的領主後,好似被一道閃電劈中,渾身抖如篩糠,胸膛劇烈起伏,接着兩眼一翻白,“砰”的一聲,像根木樁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伊格納修面沉如水,還多了一絲尷尬。

“男爵閣下,你在村民心中印象很糟糕啊……”

羅伊突然停下腳步神經質地回頭一望,然後又閃電般扭動脖子地把周圍掃視一圈。

年輕的獵魔人表現極其反常,好似一位受到異常刺激神志失常的病人,一路上不停地回頭張望,路過白果園酒館,更是偷偷往窗戶裡探了探頭,可惜除了那個大屁股的老闆娘,並沒有褡褳瘌痢頭的酒客。

“小鬼,你緊張個什麼勁兒,不是已經弄清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光頭大漢有些搞不懂身邊人的狀態。

“我有種糟糕的預感。”羅伊緊繃着臉,神色嚴肅。

“上古之血的感應,有危險?”

“現在說不準,希望是錯覺吧。”

年輕的獵魔人心情忐忑至極。

調查進行到最後,他意識到整起事件的幕後黑手,一百年前交易給詹妮弗·維理雷斯骸骨書,讓她以禁忌巫術延續青春和生命的傢伙,極可能是傳說中的存在,鏡子大師——剛特·歐迪姆。

鏡子大師其人,表面上只是一個不修邊幅、販賣鏡子、玻璃各種小玩意兒的流浪商人。但它的真實身份卻是來自異世界,擁有實體、披着人皮的惡魔。

它能隨心所欲幻化爲各種各樣的職業,農民、畫家、屠夫、酒鬼…不同的身份和外貌……在無盡的世界中流浪,只爲尋找符合心意的優質客戶,簽訂買賣契約。

它的手段也很高超、富有技巧性。通常會在客戶急需援手、甚至性命垂危的時刻現身,簽下對方無法拒絕的契約。

它出售商品超出凡人的想象——無窮無盡的財富、不死不滅的生命、快如疾風的駿馬、削鐵如泥的寶劍、喝不光的酒囊、解決某個具體的麻煩……可謂應有盡有。

而它接受的貨幣只有一種——靈魂。

“你要的東西都有,但享受過商品之後,留下你的靈魂。”

它在羅伊心中的危險程度,僅次於神明。

……

白果園村酒館中邂逅的褡褳酒客,是不是剛特·歐迪姆的化身?

它是否已經盯上了自己,甚至對記憶做了點手腳?

羅伊無法確定。

不過剛特·歐迪姆通常會對選中的“客戶”進行全天候、全方位無死角的監視,但他一路走來,毫無察覺。

“如果是它,希望它僅僅偶然路過。”

如果這傢伙盯上自己,憑他目前的能力,完全無法反抗。

……

農民布拉姆的小屋,一棟茅草和木材搭建的屋子。大白天的院子裡沒人,只有幾隻雞鴨在禽圈裡呱呱叫。

伊格納修男爵並不是個友善的訪客,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自己的唯一的孩子,衝身邊的士兵使了個眼色,其中一人便幾步上前狠狠一腳踹開了房門。

“天啊,你們是誰,別過來!”女人驚恐的尖叫響起,然後男爵推開全副武裝的士兵衝進了屋子,獵魔人緊隨其後。

屋內被木門隔成了兩邊,外面是擺得整整齊齊的炊具、盛裝蔬菜和貨物的架子,還有一口鐵鍋正架在火堆上冒着白煙,白煙從正後方的木窗戶飄出去。

而那個身材消瘦的女人站在裡間的一牀地鋪上,靠着牆角擋住什麼東西,年輕的臉上毫無血色,原本清秀的五官因恐懼而扭曲。

“男……男爵?!”

“是我,白果園的領主,伊格納修·維理雷斯。你叫瑞娜?”爵士咧着嘴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語氣盡量顯得溫和,“別怕,我沒有惡意,只想來看看你們。”

“求您,別過來!”女人身體開始發抖,似乎又想起了痛苦不堪的往事,“男爵大人,我不需要您的看望,這裡不歡迎你……”她慌亂地往身後看了一眼,“請你馬上離開!”

伊格納修攤開雙手,自顧自地向着女人靠近,

“行了,爵士!”羅伊上前一步攔在兩人中間,“你準備當着我們的面欺凌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你之前是怎麼保證的?”

“好吧,抱歉,女士、我太着急,嚇着你了。”男爵攤開雙手,滿臉歉意,扭動着虛胖的身體往後退開,“您有個女兒對嗎?讓我看一眼,我願意用任何東西來……”

男爵伸長脖子,加重了語氣,“來補償以前對你造成的傷害!”

他注意到女人彆扭的姿勢,像是隻護犢的母雞,“你身後有東西?是她對嗎?”

“讓我看一眼,求你!”

男爵低聲下氣地說向女人拱手。

自從向寇格林姆的屍骸磕頭之後,他似乎完全丟棄了家族的臉面和尊嚴,

“那個可憐的女孩兒需要一個父親!”

“我以白果園男爵的名義保證,我會給她最好的照顧!”

“等等,您……您剛纔說,願意用任何東西來補償我?!”女人意識到了什麼,臉上的驚恐消失,瘋狂之色一閃而逝,又露出一絲錯愕,

“只要你原諒我從前犯下的糊塗罪行,讓我帶走那個孩子。”見對方態度軟化、伊格納修心頭一喜,“補償保證讓你滿意!”

名叫瑞娜的女人清秀臉頰上浮現出一絲酡紅,被各種家務農活折磨得骨節粗大的雙手死命地攥在一起。

她開口讓幾人嚇了一大跳。

“伊格納修大人,那你能娶我嗎?”

“把我和孩子都帶進城堡裡!”

伊格納修聞言一愣。

獵魔人也怔住了,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一個被糟蹋的女人,居然要嫁給傷害她的人,心裡難道沒有一絲芥蒂。

“你願意嫁給我?”男爵渾濁的目光將女人從上到下打量了遍,面容清秀,身材豐滿。

雖然穿着最廉價的亞麻衣褲,打扮土裡土氣,但放在鄉下也是一個不錯的美人兒。

“布拉姆去世後,我獨自撫養孩子,每天都要起早貪黑下地,做家務、還要給她餵奶……才一年就累得渾身都是毛病,可我只是一個女人!”瑞娜自憐自艾,眼泛淚光。

“您想帶走她,沒問題,但必須把我也帶上!”女人仰起頭,神色激動,“我當了一輩子農民,受夠了這緊巴巴的苦日子,我也想穿新衣服,每頓吃上現烤的麪包和肉!”

女人盯着男爵的臉,微微揚起下巴,用平生最大的力氣喊道,“我要到城堡裡享福!我要您當着所有領民的面娶我!”

“瑞娜,我,白果園的領主,伊格納修·維理雷斯答應你的請求!”男爵皮膚鬆弛的臉頰一顫,幾乎毫不猶豫,“等你跟孩子回到城堡,不日舉行婚禮!”

眼前這一齣戲,委實讓羅伊措手不及,他揉着太陽穴,滿臉難以置信,一個男爵和農婦,就這麼潦草地定下了夫妻的名分?

“小鬼,你還是太年輕。我見過更多曲折離奇的事,別說是領主和被他欺凌過的村婦,就算殺父殺母仇人,同樣能結合。”雷索臉色仍然平靜,壓低聲音道,

“可,他們不是受害者……加害者?”

“人心複雜,你敢保證瑞娜進入城堡後,一定會當個老實的貴族夫人?不見得。”

光頭大漢注意到女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瘋狂,

“你的意思是?”

“走吧,搜搜看,能不能找到惡靈塵,以後是福是禍,都是伊格納修咎由自取,跟咱們無關。”

……

男爵極盡溫柔地呢喃着,越過渾身顫抖的女人,走到搖籃前。“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她叫什麼名字?”

“漢妮……”

“漢妮小寶貝兒,爸爸來看你了。”

搖籃正中,躺着個包裹在白色襁褓裡的嬌小女嬰,她不到兩歲的樣子,皮膚白嫩,臉蛋胖嘟嘟的,此刻正含着自己的拇指,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身前的陌生人。剛纔那一連串的動靜,竟然也沒有嚇到她。

“看看這眼睛,比黑寶石還要美麗,毫無疑問,維理雷斯家族的象徵!她是屬於我的孩子……”男爵欣喜地衝女嬰伸出了手指,輕輕地捏了捏她嬌嫩的臉蛋兒,女嬰一點也不怕生,還極爲親近地將兩條白藕似的小胖手從襁褓中伸出,伸向了對方。

男爵笑得合不攏嘴,直接將女嬰從搖籃裡抱出,而女嬰似乎與他極爲投緣,在他逗弄下發出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大人,您儘管看,我保證,她是您的親女兒。”女人低眉順眼,聲音溫柔如水,彷彿已經代入了妻子的角色。

“伊格納修爵士……”不久後,獵魔人走出來展示手上一小堆惡靈塵,這是他剛從草蓆底下找到的,“你再看看孩子的後腦勺……”

“維理雷斯血脈的胎記,如假包換!”男爵伸手摸了摸,鬆了口氣,又輕輕拍打襁褓、懇求道,“兩位大師,不如委託到此爲止。現在就趕回城堡拿報酬?”

“你要違反之前的約定?讓維理雷斯家族的厄運延續下去?”羅伊靠近了搖籃,嬰兒的笑聲戛然而止,烏溜溜的大眼睛往獵魔人身上一掃——她竟當場“哇哇”大叫哭了起來。

彷彿感覺到獵魔人的惡意。

“我有那麼嚇人?”

羅伊訕訕一笑,稍微遠離了襁褓,目光緊緊盯着小傢伙。

別說,這女嬰兒細皮嫩肉,臉蛋肥嘟嘟的,長得還挺可愛。

漢妮

年齡:一歲

性別:女

身份:

轉生者(白果園維理雷斯家族創始人詹妮弗·維理雷斯的靈魂,利用禁忌死靈術佔據了漢妮的身體)

“一百多歲的靈魂,嬰兒的軀殼。”羅伊臉色發苦,不禁猶豫起來,“這該如何是好?”

要徹底破除詛咒,必須毀滅詹妮弗的肉體以及死後所化妖靈!只有把這個嬰兒處理掉,才能終結維理雷斯家族的厄運!

但親眼看到一歲多的女嬰,他才發現高估了自己的狠心程度,“突變怎麼沒奪取我的感情?”

光頭大漢眉毛好似隆起的山川,同樣陷入了兩難的地步。

讓他解決魔物,眼睛不帶眨一下,但解決小孩子……襁褓裡幼小的生命還不如他沙包般的拳頭大。

“你來動手!”

琥珀的眸子和暗金的眸子撞到一起,獵魔人師徒同時推讓起來,緊接着相對無言。

男爵見狀一咬牙,把襁褓往他們面前一推,“兩位大師,看看她的笑臉、又純淨又可愛。你們要是狠得下心,儘管動手,我絕不阻攔!”

“爵士,你們這是幹什麼?”女人緊張地擋在嬰兒前面,兩名獵魔人異樣的注目讓她感到了不安。

“瑞娜,別擔心,大師要幫孩子檢查身體……”

伊格納修觀察着兩人的神色鬆了口氣,順勢說道,“大師,我保證會廢掉那個荒唐的傳統……把她好好撫養成人,稍大一點就送去奧森弗特讀大學……遠離一切巫術相關的東西!最後嫁到外地!“

“沒有那本書,她啥也記不起來!”

“你想得太簡單,只要她還活着……”羅伊五指勾勒催眠掉瑞娜,然後盯着爵士的眼睛,“維理雷斯家族的厄運將延續下去。而且某種程度上是她扼殺你真正的女兒。”

伊格納修真正的女兒,那弱小的靈魂,沒來得及長大,就被詹妮弗·維理雷斯頂替。

爵士聞言,低頭注視着懷中的女嬰兒,語氣溫柔而決絕。

“她是維理雷斯家族最後的孩子,爲了她,我願承受一切後果。”

兩名獵魔人頓時陷入沉默。

“人類爲何對延續後代如此執着?”

羅伊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他又給自己的軟弱找了個理由。“詹妮弗與類似鏡子大師的存在做過交易。而惡魔的要價向來童叟無欺,那就是靈魂!”

“現在處理掉她,豈不遂了對方的心意?等它收走詹妮弗的靈魂之後,沒準一轉頭就會盯上我!”

爲了保險起見,羅伊決定讓未知的存在繼續跟詹妮弗耗下去。

他看了一眼雷索,對方似乎理解了他的想法,重重地點頭。

“伊格納修爵士,不得不說,你很走運。作爲獵魔人,咱們通常不會對人類出手,尤其是這種完全沒辦法還手的目標……所以我們決定放她一馬……不過報酬方面。”

“必須讓大師滿意!”男爵漲紅了臉,一咬牙,“翻倍……四百克朗!”

三人初步達成了一致。

最終的結局,這名詛咒的根源,名爲漢妮·維理雷斯的女嬰,由白果園男爵帶回城堡,撫養長大。

而獵魔人跟隨伊格納修男爵回到城堡做完了交接,就毫不留戀地離開。

……

當暮色四合,白果園的荒野中燃起了一堆篝火,羅伊將《骸骨書》丟進了火焰,看着它化爲了灰燼。

“1261年8月……”

他在貼身收藏的牛皮紙手冊上寫下詳實的記錄:白果園、阿瑪維特城堡、維理雷斯家族、血脈詛咒……詹妮弗·維理雷斯爲了延續青春和生命,與鏡子大師做交易?獻祭血脈後代。

他放下筆,深呼吸。

“就這麼放過爵士?”

“有的人活着比死掉更痛苦,”雷索飲了口矮人烈酒,話裡飽含深意,“特別當他身邊出現兩個別有所圖的女人,他的下場絕對比寇格林姆更慘。也許咱們下次回到白果園,阿瑪維特城堡將不復存在。”

“這樣的懲罰已經足夠。”

坐在篝火邊的少年合攏了手冊,“我還有些地方沒搞明白,比如瑪麗·維理雷斯死掉的孩子,父親是誰?伊格納修又和誰生下了孚羅裡安?城堡裡找不到他妻子存在的痕跡。”

“你心中應該有答案,只是你不願意相信罷了。”雷索扭了扭脖子,望着漆黑的夜空,“書上最後是怎麼說的,血脈越純正,轉生者保留的記憶越多。”

“我甚至懷疑維理雷斯幾代入贅的女婿,都只是‘裝飾品’。”

“白果園的事到此爲止,說點開心的。”雷索中斷了回答,轉而好奇道,“小鬼,你現在手頭有多少錢?”

“伊格納修前後共給了600克朗的報酬,加上以前攢下的,”羅伊稍微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談到錢,他就來了興致,“一共有2800克朗,足夠在北境任何一個國家的首都買棟小房子,裝下咱們四個人。”

“是五個,算上‘寇格林姆’。”

“對!但重建學派至少需要莊園大小的地兒,這錢遠遠不夠。”

雷索聽完一陣慶幸,雖然他一直認爲這個小鬼太過於吝嗇,但又不得不承認,錢要是放在自己身上估摸着花的差不多了。

“下一步收集材料,然後開爐鑄造。”羅伊不無興奮地說,

“還得再等等。”雷索搖了搖頭,“先不論材料的收集難度,除了寇格林姆,我和瑟瑞特、奧克斯在武器鑄造方面不如鍛造大師,打造不出完美蛇派裝備。所以還需要找到一位鐵匠宗師。”

“也許我有辦法。”

羅伊心頭一動,記憶里正好有一個目標——在維吉瑪。

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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