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明溯還想繼續逗樂衆人一番,不想那曹操已然是怕了明溯整蠱,不待茶水煮沸,便已高歌一首,詩云:“東臨鼎門,梅花漫山;紅萼鬥豔,黃苞妖嬈。孤瘦春寒,小桃杏色;幸甚至哉,歌以抒懷!”
曹操引吭高歌時,或前或後,踏步而行,合着腳步,韻律十足,當下有幾名癲狂之人拔出拔出腰間佩劍,手舞足蹈了一番,落在明溯眼中,卻是極爲相似那民間跳大神的,當下實在忍不住,便輕輕笑了一聲。
這一笑,又惹了事端來了,當下有惡少忿忿不平地言道:“侯爺只知欣賞乎?”
“恩,相比較羣魔亂舞,我還是欣賞比較在行點。”明溯卻是老實不客氣地回來了一句。
那人甚是不服,挽劍邀請明溯下去共舞,明溯卻是再三將頭搖上幾搖,託言稱自己這是殺人刀,非娛人之物。眼看大好的局面又要被破壞了,曹操只得哀怨地繼續上來爲這個惹事精擦屁股:“明兄長於詩歌,不若點評一下操……小弟的不足之處。”
老實說,曹操這個人還是個典型的文藝青年,一首即景之作做得是中規中矩,入情入境,不過明溯卻還是不大滿意,不爲其他,就爲後世傳頌的那首《觀滄海》,同樣是一人所作,爲啥作詩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想到這裡,便朗聲言道:“這首詩,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孟德兄弟準備定名爲《觀梅》吧?”
聞言,旁邊諸人皆把好奇的眼神望向曹操,曹操本人則是一副活見了鬼的模樣。明溯說得一點不錯,此前一詩歌罷,他已在心中擬好了題目,只不過,不知這明溯又是從何得知心中所想。那袁紹與曹操二人經常形影相隨,二人之間早有默契,此時見了曹操的詭異神色,立馬想到了一個自己刻意去忘卻的事情。當下,二人不約而同的轉頭對視了一眼,嘴脣微動,袁紹說的是“薦書”二字,曹操說的卻是“佛祖”。
不得不說,那黃承彥的手法實在太過高超,此二人本就疑心明溯背後有鬼神相護佑,此時見其不經意間又流露出常人莫及的能耐,當下心中更爲震驚,此時,便是那袁紹也不敢輕易再惡言相向了。明溯見曹操神色恍惚,知道自己定然是猜中了,反正有那首《觀滄海》作比照,便直接點評道:“這首詩單就意境而言,倒也與此景相符,然因爲先天不足,故而顯得韻味有餘而氣勢不夠。”
“何爲先天不足?”曹操虛心請教,如同一名小學生一般。
“觀梅者,玩物喪志也,先天便遜色一籌,此其一也。若是孟德兄弟踏雪詠梅,我想定然會有不同的收穫;”明溯想了想,繼續言道:“思慮未及,強先拼湊,此其二也。前者孟德兄弟信口又冒出個操字,這個操字用得妙啊,一字點出此時你的心境……”
“甚麼心境?”袁紹急切地問道。
“當然是操……之過急!”明溯轉頭看了一眼曹操,笑問道:“不知我猜得可對?”
曹操暗暗鬆了口氣,心想,此人也未必如那鬼神,萬事俱能言中,至少我此時心中所想,他是沒有猜中。雖然心中如此在想,卻是將頭點上一點,故作欽佩地言道:“明兄果然好眼色,適才小弟急於拋磚引玉,卻是欠思量了一番……”
“錯!”明溯卻是笑眯眯地打斷了曹操的恭維話,不客氣地言道:“你那不是欠思量,而是思量太多,瞻前顧後,前行怕狼羣圍攻,後退又擔心有老虎守着,故而雖是凌雲壯志,躊躇在懷,卻又因爲懼怕傳統的束縛,世俗的指摘,而不敢直抒胸臆,最終只得弄出個不倫不類的四不象出來了。此其三,也就是最關鍵的不足。”
曹操聞言悚然變色,脊背之上冷汗淋漓,卻是強作鎮定地問道:“那四不象又是何物?”
“先秦時期,南方江水之畔小國,進貢了一種奇異的動物給始皇帝。它頭臉像馬又非馬、角像鹿又非鹿、頸像駱駝又非駱駝、尾像驢又非驢,因而衆人皆稱之爲四不象。其實,那個動物不過是個麋鹿罷了。”明溯笑了笑,湊到曹操耳邊,用只有二人能夠聽到的聲音悄然言道:“孟德兄弟心中一直想着如何去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到了嘴邊卻是婆婆媽媽,就像那雄鷹不去叱吒風雲,只是委屈自己去跟一幫老母雞比抱窩一般,如此心境下,作出的詩歌又豈能大氣到哪裡去。”
“明兄過譽了,其實小弟胸無大志,只盼能夠呼朋喚友,論文說詩,綴茶飲酒,也便心滿意足了……”曹操忐忑不安地言道。
“得了吧!”明溯不屑地打斷這段虛僞的解釋,在他的逼視之下,曹操的眼神逐漸閃爍了起來,最後更是直接埋首數起了地上的土坷,口中吶吶地言道:“好吧,小弟也算是有點想法……”
“你那哪是有點想法撒,你壓根就是想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在明溯眼中,曹操便如同那剝光了衣衫的小白兔一般,雖然挺立在寒風中,卻禁不住羣狼窺視,只得在那抖抖顫顫地獨自煎熬着。
曹操正惶急之時,他的好基友袁紹卻是發現了這邊二人詭譎的一幕,便出言爲曹操解了一回圍:“方纔侯爺指出孟德兄的不足,紹愚鈍,卻不知此詩該如何來作方爲上佳?”
“你是讓我圈點批改孟德兄弟的大作麼?”明溯故作驚訝地問道。
“這個……”袁紹卻是不敢接話了。畢竟那首《觀梅》是曹操的作品,他擅自做主請旁人“圈點批改”,這豈不是直接衝着曹操的臉面,劈頭劈腦就是砸下去了一記?
“本初兄所言甚合吾意!”曹操正愁找不到由頭擺脫明溯那些直指本心的評論,聞言頓時大喜,忙連連點頭稱是。
明溯卻是爲難了半響,讓他抄點詩歌,或者去做個鑑賞家、批評家當然最是稱職,可若是要就着作者本來的意思,去做一番潤色,這就有點刁難他了。本來明溯準備推辭一番,可那些惡少聽到曹操這個圈中有名的大才子竟然央求別人改他的作品,一個個心中好奇得很,圍在周邊起鬨不休,大有明溯若是不應了曹操的請求,圈點批改一番,衆人定不會罷休的勢頭。
若是這篇《觀梅》是別人所作,說不準明溯今天定然是顏面無存,畢竟別人的心思他又能從何得知,所幸,這可是曹操曹孟德的作品,聯想到其後世稱“孤”的一段歷史,明溯眼前突然一亮,試探地言道:“這圈點的事情我就不做了,畢竟孟德兄弟這首《觀梅》延續了樂府的風格,若是輕易圈點,豈不是置老祖宗於無物?至於批改,個人覺得第三段如果改成孤傲霜雪,忍寒添香,可能更扣後面歌以抒懷一句……孟德兄,你看如何?”
“孤瘦春寒,小桃杏色……孤傲霜雪,忍寒添香。”曹操來回吟誦了幾遍,反覆比較了一番,頓感後者比前者更爲意境開闊,氣勢雄渾,又較爲符合當下自己的處境、心態,於是便欣然接受了明溯的建議,於是,一篇曹操與明溯合作的樂府體詩歌便新鮮出籠了。
本來衆人還以爲明溯是誇誇其談,不想這稍一點撥,一首本是平庸的詩歌立馬變得有聲有色,此情此境躍然紙上,當下,各人也就是拿出自己看家的本領拼命地賣弄了一番。
那袁紹作的本是“寒梅分二色,凌道靜靜開;疑是經冬雪,近水香自來”,此詩一出,頓時贏得一片喝彩,尤其是那最後一句“近水香自來”,更似神來之筆,一下子將全詩提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
說實在的,若是讓明溯去寫,大致也就這個水準,然而,明溯卻不是尋常人,他記憶深處可是隱藏着一部大大的金手指。當下,應了衆人要求,明溯跟在後面隨口也占上了一首,言道:“山間數枝梅,迥臨路和溪;凌寒獨自開,化作東風信。近水花先發,疑是雪未銷;遙知不是雲,爲有暗香來。”
八句對四句,暗香襯心境,此詩一出,袁紹便如同那王八看上了綠豆,心中頓時生出了知音感覺,恨不能立刻與明溯祭了牲畜,點枝高香先拜上個兄弟。當然,此時也不是論交的時候,袁紹只得悵悵然吩咐下面的人抄了回去,兩相比較,常常誦詠,以便激勵自身。
見曹、袁二人皆有所獲,其餘一衆惡少亦是涌了上來,一個個恨不能將明溯獨佔了回去慢慢請教一番。見識過幾篇實在臭不可聞的詩文之後,明溯實在不忍自己的耳朵遭殃,便倏然後退兩步,擡手團團一揖道:“到處皆詩境,隨時有物華。應酬都不暇,一嶺是梅花……今日與諸位仁兄一敘,我也甚有收穫,這就回家慢慢記載下來,細細琢磨,日後但有增益,必先來報與諸位同賞。”
明溯這段話兒說得極爲漂亮,借詩點出當下自己應接不暇的情況,卻又好好地捧了一把諸位惡少,就此抽身離去,便是場面上也說得過去。曹、袁等人再三挽留不得,只得排于山口,拱手目送。
明溯招呼了一聲旁邊盡職書寫的小書童徐庶,偏身上馬,揚長而去,衆人只聽到一陣高歌漸行漸遠:“梅花山裡梅花泉,梅花泉邊梅花仙;梅花仙人種梅樹,又摘梅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七國諸雄墓,無花無酒鋤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