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當日下午,十里八莊的鄉老們就紛紛趕到西山。
前一段時間,經過鄉勇們操練之餘的修繕,殘破的百餘座院子已經整然一新,這些院子即將作爲首批留下的鄉勇安家所在。
明溯到的時候,小小的操場之上,已經擠滿了上千的人口,還有數百人在旁邊的莊子裡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個個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毫無疑問,明溯偶爾間的出錯,無意中造就了百餘個新興小地主家庭,不待假期結束,這些鄉勇皆是扶老攜少,車運人馱,有的更是來回奔波了七八趟,才把個傢伙事兒全都搬到了這裡。
明溯進了莊裡,不是有人停下來大聲地和他打個招呼,中間有些面孔即便是化了成灰,他也是印象深刻,那便是參與整勇備寇留下來的鄉勇,有些婦孺之輩、柱杖老人,不用猜測,明溯心中也很清楚,那便是鄉勇們的家屬,從此,也便是他明溯的親人。
此時,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見了明溯進來,皆是十分尊敬地停下來打聲招呼再去各忙各的。看來,第一次月考給鄉老們留下的印象還是很深刻的嘛,明溯心中自豪地想着,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院子門口,這戶人家是遊騎隊中的一個伍長。
每一座院子都是從自己手中分了出去的,閉着眼睛,明溯也能指出哪一個院門打開之後裡面住的是些什麼人。這個伍長便是上次初習持盾結果驚了馬匹,差點被明溯推出去殺雞儆猴的那個莽撞小子,此時,他正在院中忙碌着,旁邊還有三四個壯年男子一併清理着院子。見明溯進來,那伍長緊忙放下手中的雜物,上前行了個軍禮,旁邊那些壯年男子則是憨憨地站在那邊,學那伍長,剛行了一半,可能是突然意識到自己並非鄉勇中人,於是只得尷尬地站在那邊,手是舉也不是,放也不是。
能在自己手下家中幫忙的,非親即故,明溯也不至於冷了場去,也便把自己當做了半個主人,熱情地招呼他們找地方坐了下來。不想,此時大家更見尷尬,那伍長緊忙上來悄悄地介紹了一下,原來這幾人都是他的弟弟,只不過此次備勇,沒選得上而已。
即便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也不說兩家話。既然都是自家人,那就好輕鬆多了,聊了半響之後,明溯已經將那伍長家的情況摸得個一清二楚。這伍長家一共六口人,淨一色男丁,老父親今年已經五十三歲了,伍長往下,還有四個弟弟。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伍長應該算是兄弟姊妹六人,當年,他娘在生最後一個小孩,也是一個女娃兒的時候,難產死了,莊稼人手頭沒有積蓄,娘死了之後,家中請不起奶媽,又買不起奶羊,結果那唯一的妹妹來到這個世上旬月便生生地餓死了。便是那伍長兄弟,也是因爲身無所長、居無定產,只得在幾個莊中混幾畝薄田糊點生活,至今老大都快四十了,連個媳婦也沒見着。
聊到這裡,明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狠狠地拍了拍那伍長的肩膀,言道:“好好幹,爭取幾年內都娶上媳婦。”說到這裡,心中也是有點泛酸,眼角開始潮溼,明溯也不願意當着手下的家人失了面子,便起身告辭。臨出門時,想了想,又說了一句:“這次家家戶戶都配了馬,幫大家耕地。你是騎兵,可以再領一隻母馬回來,生了馬駒,算你一半。以後即便是奶水不夠,也有馬奶喝了。”後面哽咽聲頓時響成了一片,明溯頭也不回,罵道:“多大的漢子,竟然還流淚。”不知不覺,聲中已帶上了幾分鼻音。
走到約摸十餘步,那老漢踉踉蹌蹌地奔出了院子,就這麼跪在泥濘中,哭喊道:“大人,我大子死了還有二子,二子死了還有三子,就算最後只剩下老漢一人,只要你招呼一聲,我這把老骨頭爬也跟你爬到戰場。”明溯腳步一頓,左手假裝在整理衣角,悄悄地在眼眶邊上抹了一下,右手往後揮了揮,頭也不回地往前行去,一邊走,還一邊自嘲:“你瞧瞧,多好的兵,多好的家人,就這麼把命全交給你了。”自言自語着,眼見旁邊沒人,緊忙躥進了道邊院牆的陰影中,死命地抽泣了幾聲,揉了揉鼻子,平息了一下心情,繼續往下一家走去。
轉了才二十餘家,剛纔的場景就已經來了好幾次,明溯心想,再這樣下去,自己這個亭長也就該哭成兔子了,面子重要,趕緊撤。於是,任是路上應答不休,卻是不肯把那腳步停下半分,就這麼,連奔帶跑,一路逃出了莊子。
剛出了莊門,便遇上了那夏侯淳。夏侯淳見明溯以袖掩面,詫異的問道:“今天又沒甚麼風沙,大人怎麼被糊了眼睛。”明溯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最後被追問了急了,匆匆地把手往那莊內一指,便埋頭直奔那操場去了。身後,夏侯淳憤憤不平地言道:“這幫兔崽子,自己搬個家,還把灰弄了大人滿眼,回頭要好好教訓一通才是。”一邊說,一邊緊追着明溯往那操場去了。
這是怎麼一副場景,有那麼一瞬間,明溯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這個夢只會發生在災難片中。上千張面黃肌瘦的臉,寫滿了期盼、哀求、惶恐、陌然……各種神情交織在一起,見到明溯行了過來,人潮嗡地一聲頓時向前涌來,數不盡的手臂互相推拽在一起。此時,明溯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情況,但是他的視線掃射之下,已經看到面前幾個跑得稍慢的婦人和小孩被瘋狂的人羣迅速地淹沒在灰塵之中。激動的哀求伴隨着悽慘的嚎叫,不斷地在他耳邊轟鳴。
有個抱着娃兒的婦人本來坐在場邊,人潮洶涌而來,她嚇得一個不在意便絆上了腳邊的石頭,仰面朝上就那麼愣愣地摔在地上,直到第一個人開始踏上了她的身體,這才反應過來,雙臂用力一推,將手中的娃兒拋了出去。明溯瞳孔一陣收縮,視網膜中,那娃兒猶如玩具一般手腳亂蹬地朝他飛了過來,剎那間,數萬次的折返跑起步的本能讓他動了起來。一個眨眼,明溯抱着那娃兒,縱身撲了出去,連續幾個滾身,閃過了瘋狂的人羣。那些人此時已經衝過了白線,來到那場邊的高臺之下,按照身體健壯程度,排了歪歪扭扭地幾路長隊,背後,幾塊撕爛的破布在空中飄蕩了幾下,最後無力地落入灰塵之中,那塵繼續蔓延着,一會就吞噬了明溯的視線。
懷中,一聲撕心裂肺的娃兒哭聲將明溯驚醒,他狼狽不堪地爬了起來,鐵青着臉,也不撲打身上的灰塵,就這麼行了過來,慢慢地爬上了高臺。那娃兒似乎還沒清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見周邊的環境一變,頓時止了哭聲,興奮地東張西望,片刻,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
夏侯淳跟在後面也爬了上來,見狀,上前欲要抱過娃兒,明溯微微搖了搖頭,幾乎是咬着牙從縫中陰沉地迸出了四個字:“擂鼓。集合。”
鼓聲如雷般響起,夏侯淳擊得很慢,不合拍子,但是很用力。幾個呼吸之後,莊子中衝出了數百人,最前面的便是那些鄉勇,此時他們或灰塵滿面,或衣衫不整,但是,唯一的共同點便是,手中盡皆握着兵器。後面跟着是他們的家屬,此時,那些第一次住進這個莊子的人們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保衛家園的信念讓他們放下了猶豫,帶着疑慮,緊緊地抓住棍棒鍋瓢等一切可能防身的武器,就這麼衝了出來。
明溯單手抱着那娃兒,騰出一隻手來拔出了腰間的屠龍,緩緩地指向天空。背後,夏侯淳一聲長嗥:“列隊!”鄉勇們迅速分成兩個陣型,分列於高臺左右,後面,是他們的親人。臺下左邊的陣營之中,兩面黑色的旗幟穩穩地定在隊伍中間,一面純色,一面鑲金,那鍾大、鍾二回去上墳尚未歸來,此時,兩名腰圓臂粗的伙頭兵緊緊地抿着嘴脣,目光堅定,一動不動地握着旗杆,立在那裡。
明溯低沉的聲音在場中迴旋:“我們辛苦操練是爲了誰?”
“爲了西山慘死的鄉老。”百餘名鄉勇齊聲回答。
“我們辛苦操練是爲了誰?”
“爲了我們身後的父老。”
“我們辛苦操練是爲了誰?”
“爲了我們兒女不再哀鳴陣陣。”
這卻是那第二次操練時,劉元起想出來的口號,每天操練之前,全曲集合起來,明溯必然會問上幾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熟記在腦,朗朗上口。
明溯沉默了一會,悲慟地言道:“世道紛亂,不堪其擾,鴻雁于飛,哀鳴嗷嗷,然我等皆出有所衣,雖不能避寒,卻能遮體,入有所食,雖不能果腹,卻能充飢,鄉勇雖然艱苦操練,但還沒到絕望放棄的程度,諸民雖是疾苦,卻還沒到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赤地千里,人煙斷絕的地步。”場下排着長隊的人們面上露出了一絲愧色,明溯掃視一圈,突然厲聲喝道:“諸位鄉老,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你們這樣滅絕人倫,不顧同鄉死活,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你們這樣恃強凌弱,任意踐踏生命!”喝完,明溯一手將那哇哇啼哭的娃兒高高舉起,一手將那屠龍遙遙指向諸人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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