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僅僅只是明溯一人,劉宏只須派個小黃門出去召喚一下前來就可以了。
那是以往通常的做法。今年這規矩可真的得破上一破了。
按照董太后的意思,既然明溯即將與長公主成親,那麼明溯與劉宏自然應該算是同輩之人。
既然如此,那麼明溯的父母親自然算是長輩,至少今天如此。
新年只論家事,家中更是隻談輩分。
所以,劉宏自然不可能端起架子,去讓人召了二老前來叩見自己。
其他三百六十四天都可以,唯獨今天不可以,這也是皇宮大內的慣常規矩。就在這新年第一天,劉宏已經徹底忘了,他也必須忘了,自己還是這天下的共主,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臣子,包括那後宮最爲尊崇的婦人。
劉宏忙裡偷閒,跑到侯府來見長輩,明溯雖然有些納悶,卻也沒有多想。
畢竟是親戚嘛,親戚之間就應該多走動走動,這樣才顯得熱乎。
明溯雖然在政見軍事上超前了這個時代二千年,可他從小接受的卻是自由、平等的思想,所以,對於劉宏這個大舅子的到訪,明溯也沒有絲毫顯得誠惶誠恐、感恩戴德的覺悟,只是直接將劉宏引到了後院,去拜見了一番自家二老。
至於那陪同劉宏前來侯府的郭勝,都還沒輪到他發話,這一幕已經發生了,便也只得狠狠地瞪了明溯一眼,緊忙跟了上去。
這本來就是劉宏進來之後表達的真實意思,明溯也算是按照聖上的口諭辦了一回差事而已。
明溯可以如此的不懂事,飽讀詩書的先生可不是不明是非好歹的人。雖然說,等他知道這一事情的時候劉宏已經過了中庭,可卻還是沒能阻擋他趕緊迎了上去拜見的禮節。
於是,整個侯府上下都大眼瞪小眼,呆滯地望着那檐下互相拜倒的二人,一時之間,諸人皆是不知所措。有那也想跟在後面拜倒的膝下剛一軟,旁邊明溯卻是不悅地瞪着眼睛呵斥道:“聖上拜見我父親,你等湊甚麼熱鬧?”
瞧瞧這話說得多有氣勢啊!雖然說劉宏確實是放下身份,誠心誠意地來拜見自家妹子未來的公爹,可畢竟他還有一個皇帝的職業。
有些事情,皇帝做了,你直接看在眼中就可以了,奈何明溯卻似乎腦中缺了根筋一般,竟然大喇喇地公然言明劉宏是來拜見先生的,這就讓人有些尷尬了。
好在這詭異的氣氛並沒有維繫多久。正在明溯大放厥詞的時候,那邊婦人整理完衣襟,也趕了出來。
婦人見兩個大男人互相拜倒在地,雖然不清楚發生了甚麼狀況,可畢竟外面寒冷,出於主家接待賓客的禮數,她也沒有多想,便上前熱情地邀請劉宏進堂中取暖、敘話。
除了董太后之外,可能這已是天下唯一一個敢與直接與劉宏如此講話的婦人了。就在諸人心中忐忑的時候,劉宏卻是突然展顏一笑,自嘲地言道:“都是一家人,何須如此客套。”
“應該的,應該的!”先生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見劉宏先站了起來,偷眼看了一下週圍,便也跟在後面爬了起來,連聲地言道。
至於爲甚麼是應該的,此時任誰去問先生,他腦中應該都是一團漿糊。
幸好這個場面並沒有維繫多久,最終隨行的司禮宦官將那份豐厚的禮單遞了上來的時候,二老的注意力陡然轉移到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古稱上面去了。
饒是先生平素對一些奇聞異事聽得比較多,卻還是被那禮單給嚇了一大跳。
姑且不談那些聽都沒聽過的名稱,就是其中一樣八百年杜仲,就着實讓先生怔了好一陣子。
杜仲可不是甚麼過於名貴的藥材,可五百年年份的,那就稀罕得很了。
其實,也是明溯先前派人送去西山的人蔘太多,直接導致先生對那枝千年人蔘直接選擇了無視,若是他知道就算是搜盡皇宮大內,也就這麼一枝夠年份的話,估計此時長大的嘴巴已經能夠塞下一隻大鴨梨了。
除此之外,甚麼虎皮豹皮之類的,劉宏亦是賞賜下來一大堆。奈何這些動物皮毛,換了其餘人家可能還會視若珍寶,可先生在後山山谷,卻是經常看到典韋拿了回來,所以此時更是沒當甚麼寶貝。
當小黃門將禮物擡了上來的時候,那婦人甚至還在暗暗拿那張虎皮與典韋前次完整剝下的作了個比較。
這個比較做了沒有意義,因爲答案是唯一的——典韋拿回去的皮毛完好無缺,自然比劉宏帶了過來,上面箭孔戟痕猶在的皮毛質量要高上幾倍。
若是劉宏知道那後山山谷之中還有個力能生搏虎豹的典韋存在,估摸着今天也不會挑選了這些東西過來丟人現眼。
其實,先生之所以對那杜仲特別的情有獨鍾,原因還是因爲自己今年毛算剛好四十歲。倒不是想要過個生日,慶祝一下,而是那杜仲的年齡竟然整整是自己的二十倍,而且看起來卻是如此的毫不起眼,一時之間,心中感慨萬分,卻是忘了旁邊的“晚輩”劉宏。
對明溯這個身在體制之內卻毫不媚上的奇葩,劉宏也算是司空見慣了,所以此時見了先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也是絲毫的不以爲意,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那旁邊的婦人敘了幾句明溯的趣事兒。
在任何一個母親眼中,自家兒子總是最棒的。所以,劉宏那些刻意找出來並且經過精心雕琢的“故事”自然很快就得到了婦人的熱衷和歡迎。
絞盡腦汁將前朝若干個故事與明溯結合起來,講解得口乾舌燥的劉宏漸漸的也是有些不耐煩了起來,畢竟他不是說書先生,儘管面前這個婦人對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深信不疑,比那些朝堂之上看似畢恭畢敬其實心中都不停地打着小九九的臣子還要虔誠,劉宏畢竟也有智慧枯竭的那一刻撒。
眼看婦人還是一副不肯罷休的模樣,劉宏只得掩飾地咳嗽了一聲,吶吶地言道:“那個……朕有些渴了。”
“那個秦小子,去端碗水來。”婦人倒是甚爲體貼,絲毫沒有駁了劉宏的面子。可劉宏那是甚麼身份,怎麼可能隨意地端碗茶水就可以隨意打發的?
被稱之爲秦小兒的其實並不姓秦。此時伺立一旁,雙頰冷汗直流的正是無情,只是婦人總是記不住如此別緻的名字,一般都是以秦小子相稱。
見無情怔怔地站在那裡並不動身,婦人也有點惱了。倒不是因爲這個小子不懂得尊重客人,而是……自己正聽得起勁,那些精彩的故事突然就沒了下文,實在讓人憋屈得慌。
好在,劉宏並不是一個人出來的。按照皇宮的規矩,方纔劉宏言說自己口渴之後,早有那小黃門從車駕中的暖罐中取出水兒,自行尋到旁邊的火爐去溫上一溫了。
皇帝出行,爲了預防遭到暗算,輕易是不可能吃臣子家的食材的,就連那水,都是有專門的雜役從玉泉山背了下來,然後裝進套着小棉襖的瓦罐之中,隨時備用。
這凌冽的寒冬可不比夏日,即便是在宮中已經燒得滾燙的泉水,現在也已經只剩下一丁點溫度了,所以只能先借着火爐溫上一溫,方可飲用。
客人口乾舌燥,自然不可能再催促了,於是,堂中突然就沉寂了下來,只剩下那瓦罐中的水泡迸裂聲似乎成了唯一的音響。
其實劉宏也不是特別想要喝水,只不過被纏得實在吃不消了,所以才尋了這麼一個由頭,此時見婦人不再追問,頓時猶如一塊壓在心頭千萬鈞的石塊被人搬了開去,輕鬆愜意異常,於是便很有禮節地起身告辭。
那婦人還等着聽故事呢,哪裡肯如此輕易地放劉宏離開,於是便殷勤地挽留道:“左右我也無事,今天便陪着親家說說閒話兒吧……那個秦小子,你且吩咐下去準備晚飯。”
這個意思是準備留劉宏吃飯了,事實上,在陳留鄉下,客人下午過來拜訪,主家一般也都會安排晚飯的,何況這還不是甚麼外人,都快要成爲一家人了,這點禮數還是要講的。
“不必了吧……”劉宏久居宮中,平素甚麼事情都是有人安排好了的,哪裡會遇到這麼一出。奈何從輩分上論,面前這位確實也可以稱得上是自己的長輩,便緊忙將求助的眼神望向郭勝。
不想,此時郭勝比他還要入戲。
郭勝與先生本就是同門師兄弟,二人又是十數載未見,之前雖然二老被劉宏使了小花招弄來洛陽,郭勝卻是爲了避嫌,從未登門拜訪過。
二人算是真正意義上的久別重逢,不消說,自然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早就忘卻了旁邊還有滿面期盼地當今聖上幹站在那裡。
雖然說郭勝一時之間是指望不上了,可畢竟還是有人願意爲劉宏解圍的。就在劉宏尷尬地站在那邊,坐又不是,走也不是的時候,鄧當卻是突然從外面衝了過來。
劉宏出行可是前呼後擁帶了一大幫宿衛的,突然風風火火跑過來一個陌生人,那些宿衛自然是一擁而上,直接架住了不肯放其入內。
鄧當卻是在外面急得直跳腳,見那無情將頭往外轉了轉,便從人羣之中探出頭來,高聲地喊道:“無情大哥,冷血被人打傷,主公已經提刀出去了……你快去幫幫忙!”
劉宏正愁沒有藉口,一聽這話,便問也不問甚麼緣故,忙不迭地吩咐諸人一同前往助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