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猶如晴天霹靂,頓時震得明溯心頭一片慌亂。
倒不是因爲這話有甚麼出奇之處,而是,隨着這一聲,明溯已經清晰地感覺到一絲暖流正緩慢地沿着自己的脖頸流淌了下來。
猶自不敢相信地轉過頭,那自稱秀兒的女子嘴角一絲血紅驗證了明溯心中的猜測。
手足無措地勒住馬身,明溯輕輕地將身後的女子解了下來,目赤欲裂地望着那瘦削的秀肩後面交叉刺入肌膚的幾枝利箭,伸手想要去拔,卻是懸在半空之中,良久方纔無力地放了下來。
見明溯一副焦急的模樣,那秀兒竟然無比燦爛地一笑,弱弱地言道:“侯爺一定要記住秀兒哦……”說話之間,鮮血卻是更加迅速地從口鼻之間涌了出來。
“你不要說話,我想辦法爲你救治。”嘴上雖然這麼說着,可明溯畢竟不是外科醫生,此時這秀兒已經傷及肺腑,不要說是他,就算那醫聖張機過來了,最終估摸也是無計可施。
“秀兒……”那女子期盼地望着明溯,艱難地又重複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了,你叫秀兒……你一定要支持下去!”不知不覺間,明溯已經帶上了一絲哭腔。
雖然和這女子一路同行,中間除了共騎之外,卻是從無其他絲毫肌膚之親。明溯也從來沒想過自己與這女子會有多麼刻骨銘心的交集,所以也一直沒有關心過她叫甚麼名字。
現在,總算是知道了。可知道了又有甚麼用呢?明溯痛苦地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道:“我怎麼這麼傻,早就該防着那些後面的箭矢了。”
“能爲侯爺擋箭,秀兒心甘情願,”或許是說話牽動了傷口,那秀兒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卻緊忙又艱難地擠出了一絲笑容,安慰地言道:“其實秀兒早就想隨着雙親去了,只是心中放不下侯爺,侯爺說過秀兒是侯爺的女人……”
這話卻是有表白的意思了,一時之間,明溯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見明溯不吭聲,那秀兒的眼神逐漸地黯淡了下去。然而,明溯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是讓她眼神突然一亮,整個人也振奮了起來。
“之前究竟甚麼時候說過的我也記不得了,”明溯頓了一頓,堅決地言道:“不過從今天開始,秀兒就是我的女人,永遠都是……你給我堅持住,我要你真正成爲我的女人!”
“秀兒也希望那樣……秀兒很幸福呢,今天是秀兒最開心的一天……”話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那秀兒口中的鮮血已是大口大口地涌了出來,堵住了後面的話。
喉嚨裡吭哧吭哧響了幾聲,似乎是不甘心中尚未說出的話,那秀兒努力維持着笑容,雙眼卻是無奈地瞪得極大,嘗試了幾次之後,突然頭一歪,倒在了明溯的懷中。
望着懷中女子那逐漸凝固的詭異笑容,明溯心中一片蒼涼。其實最初關注秀兒,也是因爲那天她穿着一襲白衣。這個時代,只要稍有條件的女子都不會選擇最爲單調的白色,也只有在這條件艱苦的山村,明溯才能將心中隱藏很深的那道身影與現實重疊起來。
雖然說一直是將其作爲了鄂姬的替身,可明溯卻從來沒有過絲毫非分之想,畢竟也就是身形相似而已,明溯實在不想去破壞心中那個許久未曾釋放出來的美好回憶。
昨晚,就在血腥味尚未散去的亭舍之中,明溯敘述往事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提了無數次的鄂姬,當然了,那時候這秀兒卻似乎進入了角色,無論自己如何的唸叨鄂姬,她都會柔柔地去應上一聲。
當然了,除非燒酒,否則的話尋常的酒水想要讓明溯醉得不省人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明溯也就是藉着酒意發泄點心中的念想而已,所以自始至終,儘管不停地將這秀兒的身影去那心中的鄂姬去比較,可卻還是無法重合起來。
二人從沒有發生了甚麼逾越禮數的事情,除了挑燈夜談。當然了,這秀兒心中的想法明溯卻是下意識地選擇了無視。若不是堯山亭遭遇到如此慘劇,此時明溯早就將其留了下來,絕然而去了。
現在明溯還能絕然而去麼?
念念不捨地再三回望着那微微聳起的小土丘,直到拐過了那道最大的彎之後,明溯方纔悵然若失地重新考慮起來那夥山賊的事情。
先後與這些山賊遭遇四次,明溯心中對其實力也有個粗略的判斷。這些山賊應該剩餘人數不會太多,畢竟前三次先後喪命諸人手中的山賊早就遠遠超出了二百人,而且前次在那營地之中,按照明溯的計算,那些山賊充其量最多也不過百五六十人了。
先前再次遇襲的時候,自己也是被仇恨衝昏了頭腦,竟然忘了去考慮這些山賊怎麼突然人數就變得這麼衆多。雖然還是像之前一般一觸即潰,可這次山賊明顯是有備而來,而且若是加上隱藏在密林深處用弓箭偷襲的人數的話,那麼估摸三五百是足足的。
難道這伏牛山麓之中遠遠不止一批山賊?明溯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卻是不經意間做出了一個刻意控制了許久的動作——撓頭。
這種許久沒有洗澡的搔癢感覺讓明溯很是不愜意,可這一路上風餐露宿,狼狽奔逃,哪裡還能有閒暇去做這些瑣碎事情。
就在明溯撓頭之時,突然想起了那些山賊身上衣不蔽體的模樣,心中頓時有了一個猜測。
突然勒轉馬身,惡狠狠地將刀鞘砸在那捆縛在鐵手馬背上的張寶身上,明溯口氣冷得似乎快要結冰:“那些賊人是不是又是你甚麼徒子徒孫?”
經過一路的顛簸,張寶早已虛弱得說不出話來,當然,此時他即便想說,也得先等鐵手將其下頜合了上去才行。
望着張寶那怨恨之中暗藏的一絲得意之色,明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於是一陣咿呀痛楚嚎叫之後,諸人沉默地往前方奔去。
之前明溯以爲早就甩脫了那些賊人,不曾想其實人家一直都跟隨在身後,而且,不知道甚麼時候,竟然還與山賊勾結到了一起。
雖然不清楚爲甚麼他們會在堯山亭做出屠殺的事情來,可明溯卻還是隱隱地覺得,這一切背後肯定有一個陰謀,所以賊人也會選擇殺人滅口。
可是陰謀又在哪裡呢?難道就是這種無傷大雅的偷襲和暗算?如果賊人認爲這樣就能阻止自己前行的步伐,真不知道是自己傻了還是明溯傻了。儘管知道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在醞釀之中,可明溯心中卻始終難以摸到那道邊際。
心頭沉重地籠罩着一團迷霧的明溯一路疾馳,逐漸地接近了龍潭峽。
整段伊水,除了龍潭峽,其餘十數次橫渡,皆有渡船方便往來,唯獨這龍潭峽卻是因爲地勢狹窄,數十丈寬的水流奔到這裡,突然被生生地遏制成了不足三丈的一道口子。所以,也沒有哪個船家敢在這種天險之處討生活。
龍潭峽正是伊水發源之處不遠處一道湍急的峽谷。本來這上面是沒有路的,可卻是有一棵粗可合抱的大樹側臥在峽谷上面,後人便沿着這棵大樹在旁邊壘出了一座簡陋的木橋。
只要過了龍潭峽的地界,便能夠直達那洛陽的治下,也就是後世俗稱的京輔要害之地。
對於龍潭峽上木橋行走的艱難,明溯甚爲了解,所以這一路上絲毫沒有耽擱,準備趕在天色大亮的時候直接翻過這座峽谷,直奔那平緩的伊水渡口而去。
到了龍潭峽口之時,明溯卻是突然醒悟了賊人謀算的究竟是甚麼了。
就在明溯領着無情幾人小心翼翼地捱過那座木橋之時,突然兩邊山石之後、密林之中皆是響起了震天的吶喊,緊接着足足三四千人一窩蜂地分頭簇擁了出來。
前面擋路的正是那苦大仇深的山賊首領,峽谷對面卻是一個長着老鼠鬍鬚的猥瑣文士。
此時明溯這邊,除了無情、冷血、追命三人之外,便只剩下了七八名士卒了,至於對面,鐵手領着剩餘五十幾人正押着張寶,倉促地擺開了防禦的陣型,準備應付接下來的苦戰。
應該說,賊人選擇的時機實在太好了。明溯如果回沖到峽谷對面,以他的身手,自然毫無問題,可是留在這邊的無情等人就要遭遇到一場屠殺了。
其實,賊人打的還不僅僅是這個主意。一看那猥瑣的文士,明溯心中頓時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冷兵器的時代,任何小覷文士的將領都會吃大虧,何況是一個敢於衝到最前線的溫柔書生。
低頭望了望諸人的立腳之處,明溯不甘心地彎腰摸了一把,頓時整個人都變成拔涼拔涼的。
長期受到水霧的侵蝕,這些峽谷上的岩石表面已經生了一層苔蘚,即便是在那光線充足之地,光溜溜的岩石上面亦是溼潤異常,滑不溜秋。
立足在這種地方,與將近百倍於自己的敵人拼命,最終的結果只能是無奈地被人牆給擠落峽谷。望着這道猶如壺口瀑布濃縮版的峽谷,明溯心中是欲哭無淚。
好毒辣的算計!望着那些狂熱的賊人已經吶喊着衝了上來,明溯腦中極速地計算着。
這是一個無解的局,就算是自己願意放棄這邊的無情等人,最終最好的結果還是被對方逼了回去。沒有必經之地堯山亭的後勤保障,損兵折將的自己即便是能帶着張寶逃出生天,可又能扛到甚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