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幽蘭第一次受騙。{哈十八 ha18Cc}不管別人怎麼勸說,她自己總覺得這是一次最大的恥辱!一連幾天,她都無法排解那種自卑、恥辱、懊躁的情緒。顧客來了,儘管她表面上還是一如既往滿臉笑容地去接待去做生意,但心裡總是有一個疙瘩在阻塞,在糾纏。
“當時怎麼就想不到去看票面數字的大小呢?”好多天後,她還是這樣想着,“如果說糧票大寫的那面‘伍拾斤’和‘伍斤’這些字的筆劃多,容易看花眼,但小寫的那‘50’和‘5’這兩個數字多容易區分,爲什麼就沒有看出來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就又可笑的多次懷疑那天用作裝糧票的棗紅布包是否作了祟,將好端端的每張伍拾斤的糧票在那裡面一下子變換成了小小的五斤一張!
這天,店裡的生意剛鬆閒下來,她又想起那個掛在房裡牆壁上的棗紅布包,就進去把拿了來,從裡到外地翻找了一遍。明明知道這種做法是荒唐的,但她還是要這樣去做,這樣去想。
這次,她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來得更徹底,就不止一次地將那布包翻了又翻,摜了又摜,但那棗紅布包還是棗紅布包,裡面沒有任何魔障!但她仍是不敢相信,就不僅僅是把手伸進布包裡去摸索,而且是直接連包底一起反掏出來,抖了抖,看了看,除了包底褳縫處斷了幾根白線頭露在外面外,什麼也沒有。“是不是我的頭腦有毛病了?”連她自己也自嘲地反問着。就在這時,就聽包裡一個小金屬片“噹啷”一聲落到店堂的地下,旋即不見了。當她從店裡右側醬油缸下找到時,卻原來是一顆縫紉機螺絲上的一片瓦斯墊!這片瓦斯墊是應立釗縫紉機上的,她第一次翻找包時,就已經摸到過它,但她沒有把它拿出來,她也更不想把它交給應立釗或是喬小姣。“太氣人了!”她把滿肚子的怒火轉移到這個小瓦斯墊上。
想到那天應立釗迫不及待地催她買糧票以及發現受騙後,他坐在船上只顧自己的縫紉機而隻字不提分攤損失的情景,她不能不生氣。“虧得是個男子漢,還是個知識分子呢!……我總是在爲你批縫紉機時受的騙呀,連句歉意的話也沒有一句!”
一天,她又把這些令人氣憤的事對於頫說了。
於頫沉默了一陣,只是無可奈何地勸道:“怎麼辦呢?好人要做就做到底;要不事情辦了,最後還是把人家得罪了。何必呢。”就又說:“應立釗這人,患得患失慣了,盡會爲自己算小帳,遇上這些吃虧的事,他怎麼會主動承擔責任呢。算了吧,人總是有良知的,我們不說,相信他心裡也會有數。我們就大度一點,千萬不要爲這點事傷了大家的感情,就算是再支持一次我的工作,支持文科班的工作吧!噢。”
性格倔強的沈幽蘭在火氣正旺的勢頭上,誰的勸告都等於白搭;但她畢竟又是個善解人意能夠寬容他人的人,冷靜下來細想,就覺得丈夫說的話也是在理上。十個指頭有長短,人的思想哪有一般整齊呢?人的思想品質都一般齊了,哪還有什麼“先進”與“落後”、“高尚”和“卑鄙”的區分呢?她就記得邵書記在一次會上說過這樣的話:“人的思想是不能完全統一的,要是思想完全統一了,那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部機器了!我們常說的‘統一思想’,是指在對某一個具體問題的認識上要存大同求小異,把大家認爲應該做好的事情齊心協力去做好。這就叫‘統一思想’!”沈幽蘭想着,就覺得丈夫這天說的話,正是邵書記那次講話的意思。“是呀,現在騙已被騙過了,損失已損失過了,老是怪張三怪李四的還有什麼用呢?何況丈夫那個文科班,還正需要他應老師的支持呢!”她這樣想着,漸漸就對應立釗的火氣消除了很多。
那天下晚,喬小姣下班回來,沈幽蘭把那個小瓦斯墊交給了她。看着走進校園大門的喬小姣的背影,她喃喃自語道:“這樣的人真能知道好歹嗎?”
於頫擔任文科班主任,老師們把他稱作“黑心狼”、“工作狂”,事實證明,這些稱呼對他來說,都是恰如其分的。
這是剛進冬季的一個課外活動時間,天漸漸冷下來。沈幽蘭忙了一天的生意,人累得頭暈眼花,兩腿僵直,正準備在店堂裡挪個凳子坐下來鬆鬆腿勁,就聽廚房那邊門前一陣叮叮噹噹瓷鐵瓦罐碰撞的聲響。沈幽蘭以爲是食堂範師傅過來買油鹽,就急忙迎過去。
見到的卻是丈夫於頫。
於頫此時正緊張地佝僂着腰桿,兩手各抓一隻搪瓷缸耳,兩條長臂合抱着四五個瓦罐,小心翼翼正要進門,見沈幽蘭來了,就高興地喊道:“唉呀,你來得正好!快接一下,快接一下,要不然就要掉地下去了!”
沈幽蘭儘管不知那瓷缸瓦罐裡裝的是何物,但見丈夫那狼狽樣子,就蹙了蹙眉頭,哭笑不得地將那一隻只瓷缸瓦罐接放到竈臺上,再好奇地微微揭開一隻瓦罐蓋,不揭便罷,這稍一揭動,頓時就有一股濃濃的幹鹹菜的酸味彌散在整個廚房!
“你這、這、這是幹什麼?”沈幽蘭急忙蓋上瓦罐蓋,不解地問。
於頫“嘿嘿”一笑,說:“這冬天來了,住校的幾個學生餐餐吃着冷菜,那不把人吃生病啦!”說着,就舀水洗了手,把指頭伸到鼻前嗅了嗅,又向沈幽蘭陪着滿臉的笑容說:“還想勞駕你,吃飯前,幫他們把菜放鍋裡熱一下!嘿嘿……”
“就‘熱一下’?”沈幽蘭就知一件推卸不掉的“任務”又來了,但她還是故作極不情願地問了一句。
“嘿嘿,‘熱一下’怎麼行?要每餐都幫他們熱一下。嘿嘿,得,”於頫總是這樣稱呼自己妻子,“我知道你心腸好,不會看着在這冰天凍地的日子裡,讓學生餐餐吃些冷飯冷菜去念書!”
沈幽蘭就裝着板起面孔,說:“他們是你的學生,也不是我的學生。我店裡的事情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幫他們熱菜?”
於頫又推了推眼鏡,露出一副笑臉,盡找些好聽的話來奉承着:“是我的學生,當然也就是你的學生嘍!要不,他們怎麼口口聲聲喊你‘師孃’呢?再說,你老姐姐的兒子也在裡面。你看,你老姐姐的兒子多可憐,每天起早摸黑唸書,要消耗身體上多少能量啊,可是他每天補充的就是幾粒黃豆和鹹菜!要是我們再不幫他把菜熱一熱,老是讓他們把冷的吃下去,能不生病嗎?那還能考大學?”
善良的人是聽不得說他人的痛苦的;聽了就如同身受。沈幽蘭不等丈夫再說,就一個個掀開那些瓷缸瓦罐的蓋子朝裡看。不看便罷,一看更讓一位偉大女性慈軟的心腸酸楚到了極點!“這就是要考大學的農村孩子所過的生活嗎?這是真的嗎?”沈幽蘭極不相信地問着自己。
農村的苦日子,沈幽蘭是飽嘗過的,但農村唸書的孩子——尤其是要考大學的孩子,他們每天體能消耗多大呀!生活卻如此艱苦,這是她不曾想到過的。
“老姐姐”的兒子明光華剛住校時,她是叫他到她家“搭夥食”的,但光華不同意,說他和同學在一塊生活方便;她也喊他來吃菜,但光華每次都說他有菜。“現在才知道,那是什麼菜呀!”沈幽蘭極其難過地想着,“不就是乾巴巴的黃豆和一些醃鹹菜嗎?而在這滴水成冰的冬天裡,這些鹹菜早已凍了冰團團!這樣的菜如何能嚥下飯?”
如果說明光華同學每餐的“凍菜”裡還有黃豆這點營養成份的話,那麼,前娘後母的住校生尚尤志同學的“凍菜”就會更讓任何一位善良女性心酸淚下:那一支支既長又黑連切也沒切上一刀的曬乾菜除了有些苦鹹味外,就再沒有一絲半點食油的影子……
作爲師孃的沈幽蘭心酸了,當然是義不容辭地接受餐餐爲這幾位住校生熱菜的任務。
沈幽蘭她既要站店做生意,又要做飯,本身就是夠忙的。早晚兩餐問題不大,早餐吃食堂,吃罷讓丈夫去上班、丹丹去上幼兒園;晚上,丈夫和丹丹都在家裡,遲點早點吃飯都沒關係。唯獨中餐是遲不得早不得的,因爲丈夫和丹丹都是按時上下班、進出幼兒園。中餐只能是靠一邊做飯,一邊憑藉廚房和小店之間那個竹笆牆的窗口“遙控”店裡的生意。現在每餐又增添五六個學生熱菜的事,可見她真是忙上加忙。如果她每餐僅僅是將那幾份菜下鍋裡熱一熱就盛起來,倒也要不了多少時間,偏偏她做事細心,爲他人考慮事情周到。比方,她見那熱在鍋裡黃豆和鹹菜,總覺得乾巴難看,就趁下鍋重炒的機會,再給加上一些香蔥或是蒜葉什麼,使本來枯燥無味的一份菜就又變得有了顏色和香味。再比方,有的學生家長爲了讓孩子帶的菜能吃上更長時間而不餿,更是簡單地將黃豆放點鹽幹炒後,就用搪瓷缸裝着帶到學校。“這種母親是馬虎的,不說孩子要念書,就憑十幾歲正長身體的人,也不能整天就給吃這個!”沈幽蘭自個搖着頭,就連搪瓷缸和黃豆一齊塞進鍋堂裡,讓那正煮飯的烈火將黃豆重新煨爛。尚尤志同學從家裡帶來的像老太太裹腳布樣的幹鹹菜,沈幽蘭更是不會允許原樣端着來又原樣端回去的,她要重新一刀一刀將乾菜切碎,然後加水放鍋裡重新煮爛,煮爛後盛起來,再從自家的油罐裡挖滿滿一勺豬油放進乾菜裡攪拌均勻……她每天都是這樣中晚兩次(早餐學生吃粥,可以將冷菜放粥碗裡燙着吃),獨自一人從學生宿舍將那幾個瓷缸瓦罐小心翼翼地摟抱進廚房,給一罐罐加熱加料加滋味,再又小心翼翼地抱回學生宿舍……有時正走在半道上,或是正在學生宿舍裡,店門口來了要買東西的客人,見店主不在,就走了。沈幽蘭也就無形中丟失了一筆生意,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開始幾天,文科班那幾個住校生並不知道有人爲他們的冷菜加了熱,漸漸地,就覺得菜的味道有些可口,也有了熱氣,特別是那位失去母愛的尚尤志同學更是發現自己帶的“裹腳布”變成了一罐刀工均勻、菜裡有了油香的時候,就知道在這冬天的日子裡,每餐都有人在爲他們熱菜!他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們的師孃!
一天,他們一道來找師孃。
“姨娘,我們的菜是你熱的吧?”那個方頭大耳、極懂禮貌的明光華滿臉感激地望着沈幽蘭。他依着他媽的囑咐,不喊沈幽蘭“師孃”而喊“姨娘”!
“師孃,我、我……”瘦弱、臉色臘黃的尚尤志咧出兩顆虎牙,更是不知如何感謝。
“……”
高中的學生了,該懂的事情他們都懂了,他們知道師孃開店的辛苦,在這辛苦中間,每天還要爲他們熱菜,實在叫人過意不去。他們來找師孃商量,要借用鍋竈,每餐由他們自己來熱菜。
倘若放在第二個地方,沈幽蘭或許還有些不放心,但現在學生是要自己動手在她家的竈臺上熱菜,這既能讓學生餐餐吃上熱飯熱菜,又可以騰出她的時間來做生意,她當然樂意。“行啊。我還能教你們怎樣把菜燒得好吃呢。”那天,她這樣對那幾個住校生說。
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正是因爲她的善良,她的和靄,她的平易近人,以及她對學生的熱情、信任,以至很快就招來了使她很長一段時間的擔憂直至無比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