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七三年秋季,弋河下游浩浩蕩蕩開來三條大帆船,船船裝的都是辦中學的器材設備:辦公桌、實驗櫥、化學藥品、物理器材、生物標本、圖書資料……除了這些,還有辦中學更貴重的一批財富:八名大學畢業個個都是具有多年教學經驗的中學老師!
邵樹人書記樂了!邵書記要全力以赴了!他手下別的不多,唯一多的就是人!他一高興,就下着鐵的命令,讓每個大隊出一百個男女勞力,組成浩大的隊伍,敲着鑼鼓,打着彩旗,去弋河渡口迎接下遷支持山區辦教育的江城老師!幾百人整整樂了一天,忙了一天,搬了一天,最終將從江城運來的教學器材完完全全搬到了孤峰街上。
一位偉人說過:“辦好一所學校,最重要的是選擇校長和教師……”如果不是怕別人指責同偉人唱對臺戲而要被戴高帽遊街、挨批斗的話,這些下遷“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都市裡的老師,就一定會面對這孤峰的現狀,長長哀嘆一聲:在大山裡辦中學,最重要最最重要的不是缺校長,不是缺教師,缺的恰恰是學生,是缺少學生來讀書!他們爲在這裡招不到能上中學讀書的學生而焦急,焦急得寢食不安!
這八名從都市來的“臭老九”,或許是良知使之,或許是“接受再教育’的誠心一片,他們不顧情況不熟,山路艱難,到孤峰鋪住下來的第四天,就紛紛下到各大隊去招生。
那天,八位下遷教師的領頭人周嫺,一早就拿着介紹信到了峰亭大隊,劉書記立即熱情地把她引進大隊辦公室,叫來了沈幽蘭,對幽蘭說:“沈主任,這是周校長……”
不等介紹完,周校長就早已站起,用一口磁軟的普通話說:“劉書記,別客氣,我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
劉正農笑着說:“周校長,你不用謙虛,校長就是校長!接受再教育,那是上面的號召,我們還是要喊你校長。”就又對幽蘭說:“周校長是來招生的。多辛苦啊,這一大早就趕來了,這些天你就陪周校長下去動員學生吧!”
沈幽蘭一陣臉紅,顯出幾分爲難,說:“我、我、我不行!”
劉書記說:“怎麼不行?是不是見了大城市的老師,膽子就變小了?”
沈幽蘭就低下頭,盤弄胸前的那根辮子,不說話。
周校長這年五十二歲了,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微卷的短髮已花白了大半。她一到大隊部,就看中了沈幽蘭,覺得這姑娘年青、熱情、人更機靈,聽劉書記這樣安排,立即高興地走過去同沈幽蘭握手,見沈幽蘭沒有反映,就拉住她的一隻手並輕輕拍着她的手背,輕言細語、一口北京腔:“沈主任,您要是不嫌棄我這個舊知識分子的話,就辛苦您一下。行嗎?啊?”
沈幽蘭早就感動了,就睜大那雙好看的杏仁眼看着周校長,連忙點頭說:“周校長能到這裡來,帶路我是應該的。”停一下又說:“接到公社通知,知道你們要來,我們事先也查了一下,全大隊十六歲以下讀過高小能上中學唸書的,只有三個人,還分散在三個片。”
劉書記就站起身,雙手抱着開始發福的大肚皮說:“周校長,我們沈主任腿腳勤快,人緣又好,孩子們都喜歡她,只要有她帶路,保險這些孩子都能報名上學。”
沈幽蘭很高興陪周校長去家訪。
這並非是劉書記的幾句奉承話所起的作用。自從江城下遷來老師,沈幽蘭就想:“我要是能同這些老師親口說上幾句話,哪怕是一句兩句也行!他們都是大城市的人,而且都是中學老師,水平一定是很高很高,說話一定是一套一套的,話裡的意思一定很深奧很深奧,難懂極了!但跟着他們一定會學到很多很多知識!”現在劉書記讓她去陪同周校長下鄉,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開始說自己不行,那只是謙虛,是客套話!
但真要同周校長一道下鄉,沈幽蘭又矛盾起來,心想:自己是一個大山窩裡的人,雖說唸了幾年書,可在周校長面前,那還不是個文盲呀!她擔心同周校長一道,自己會說些不成文的話,讓周校長聽了笑話!
一路上,沈幽蘭極力剋制自己少說話,能不說的就儘量不說!
山裡路窄,沈幽蘭總是走在周校長的後面。
“沈主任,您是領路的,應該走在前面呀!”周校長一次次回頭招呼着。
沈幽蘭甜甜地說:“周校長,這樣好!您在前面走,我會給您指路的。”她不敢在這位城市來的校長面前說“格個”“昧個”,也勉強自己用“您”說話。每逢跨田缺,或是走到路口分岔處,她就從後面伸出細長的右手,像大城市裡那些禮儀小姐樣爲周校長指路,—會兒叮囑“走好”,一會兒提醒“走這邊”,除此,她就很少說話,就專門跟在後面欣賞周校長那走路的姿式。
周校長沒走過鄉下坎坷不平的坭土路,穿得又是一雙皮鞋,每走一步,都得低沁着頭,睜大着近視眼,儘量找那些平坦的地方去下腳;稍不留意,踩上了土疙瘩,腳頸一崴,嚇得倆人一身冷汗。沈幽蘭急忙上去攙扶,問:“崴着了?”
周校長就踮起一隻腳,用手摸了摸腳踝骨,說:“還好,沒有傷着。”就回頭看看剛纔踢過的那個土疙瘩。說完,又是低頭看着路面,一步一步地走動。速度挺慢。
“瞧,大城市裡的人走路就是文雅!哪像山裡人,走路不看路,仰着鼻子臉朝天,叭噠叭噠地亂踩!”沈幽蘭在後面—邊欣賞,一邊想着。
“沈主任,您非常年輕,今年多大啦?”周校長問。已到村口了,路變得稍稍寬敞起來,周校長才敢直起身體說話。
“十八了。周校長。”沈幽蘭在後面應着。
“念過幾年書?”
“嗯——沒念書,不,念過,不多……”她想說那些年都是“※※※※※”,沒有學到文化知識;但她沒有說,怕說多了,周校長會笑話她囉嗦。
周校長聽後輕輕嘆了口氣,也不敢再說什麼。過—會,又換了個話題,說:“沈主任,我有個女兒也像你一樣大,十八歲,活潑、漂亮……”周校長想到遠方的女兒,心裡的感情複雜起來,就哽哽地不再說下去。
沈幽蘭沒有注意到周校長感情的細微變化,就羨慕地問:“周校長,您女兒一定唸了很多書吧?”
“是的,比你念得多,讀到中學……”
“噢!讀到中學啊!”沈幽蘭羨慕極了。
“可是,中學沒有讀完,她就響應※※※※※※號召,下放到很遠很遠的農村去了……”
沈幽蘭從那微微發顫的話音裡,已感到周校長在懷念遠方的親人了,心裡也涌起一絲同情,說:“周校長,您女兒是在城裡長大的,下放到那麼遠的地方能受得了嗎?”
“餓其肌膚,勞其筋骨!青年人吃點苦也是好事呀。沈主任,瞧您,多能幹呀!※※※※※※※※※※※※※※,青年人是需要鍛鍊的,只是……”說着,周校長眼圈裡溼潤了,就不再說下去。
沈幽蘭知道周校長心裡不好受,就把話題引開,說:“周校長,您不要叫我主任,就叫我小沈,或是叫我蘭子也行。”
周校長愛憐地看了沈幽蘭一眼,說:“好、好、好,沈主任,哦,哦,小沈,說真的,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這次要我們下來辦學,我們還真不知道建國二十年了,大山裡的教育還這麼落後,唸書的人這麼少!”
沈幽蘭見這位大城市來的校長竟是這樣慈祥,很是感動,就說:“周校長,您現在才知道我們山裡人的苦處呀?其實,我們的苦處還多着呢!”
“還有比這些更苦的?”周校長似乎不敢相信。
說着,她倆已到了陶坑,正要進村去動員一個叫陶寶成的孩子上學,就聽村中突然傳來一陣撕肝裂肺的嚎啕聲,滿村的人都在朝着那個嚎啕的方向跑去。
沈幽蘭已意識到該出什麼事了!也顧不了周校長,飛也似的向嚎啕處跑去。
待周校長艱難趕到時,就見一位死去的姑娘靜靜地躺在堂前的木板上。
陶芙蓉的父母哭得死去活來……
沈幽蘭走近陶芙蓉屍體邊,掀開那張潔白的被單,就看見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年青而漂亮的臉蛋,忍不住潸然淚下。
“沈主任,這麼一個好姑娘,怎麼就自尋短見呢?”離開陶坑以後,見幽蘭一路沉默,周嫺校長忍不住問了一句。
在短短的接觸中,沈幽蘭已知道周校長是個好人,她想把她所知道的陶芙蓉的死說給她聽,把她所知道的一切統統都說給她聽!但她猶豫了。是的,那個極其愚昧而又極其醜陋的愚蠢事讓她一個姑娘家怎好開口呀!“她走這條路,只是遲早的事!”一路上,沈幽蘭極其痛苦地想着。
芙蓉的死,不是死在她自己,而完全是死於她親生父母之手!父母太愛女兒了。見溫存孝順的女兒沒日沒夜地勞累,爲了這個家採點茶葉※※※※※※※※※※※※※,※※※※※※※※※※,※※※※※※※※※※※※※※※※!他們要拯救他們的女兒,他們要讓自己的女兒無論如何也得逃出這個苦難的家庭……儘管陶芙蓉的父母那些日子整天這麼想着,但如果不是碰上那個說是帶了楊柳神的算命瞎子,不是聽信了那個瞎子說的“要想命運改,就讓福人把花采”那句糊話瞎話混帳話,陶芙蓉也決不會走上這條不歸路!陶芙蓉的父母信了瞎子的話!“誰是福人?小駝子是福人!小駝子篤定是福人!”陶芙蓉父母分析着,斷定着:因爲小駝子長得沒人高沒人大,卻能整天在社員面前吃香喝辣吆五喝六;因爲小駝子不起早不摸晚肩不挑手不提,每年掙的工分都比一般社員多得多!這是什麼?這就是命,這就是福!對,女兒這朵粉嫩的鮮花要採也只有給他小駝子採!也只有配小駝子採!只要小駝子採了這朵花,女兒的苦命纔會從此吉星高照鴻運當頭!於是,就在約定逃走的那個晚上,陶家父母將小駝子“請”進了家裡,並禽獸一般協助小駝子強行將竭力反抗的女兒給鎮住,讓小駝子給玷污了!
周校長聽說後,作爲一個極富正義感的女性,已氣得咯咯咬牙!就說:“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我們下來辦學是對的!要不然我們還真不知道山裡的人至今還這樣愚昧呢!”
這天,她倆除了斬獲一份沉痛的心情之外,可在招生上卻是籽粒未收。那些符合條件的孩子,不是過早出嫁,就是父母強行要這些孩子在家勞動掙工分,說這掙工分纔是他們唯一可以當飯吃的出路!周嫺校長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她當然不會爲這些打擊所氣餒,她想了想,終究想出了自己的辦法!“對,在全公社開個批判大會,就以陶芙蓉之死來揭露缺少文化而變得極其愚昧的典型事實來教育大家!只要這個會開得好,或許就能在孤峰公社掀起一個送孩子上學讀書的**!”那天,周校長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沈幽蘭,並要求沈幽蘭能在開會那天,以她的親眼目睹,控訴我們貧下中農沒有文化的愚昧和受人欺辱這一鐵的事實,來呼喚大山人民的覺醒!
“我、我不行!”沈幽蘭聽了,連忙推辭。
“你怎麼不行?你最清楚芙蓉姑娘受**的經過。你發言最有影響力啊!沈主任,哦,小沈!”
那些醜事讓一個姑娘在大會上揭發,沈幽蘭確實是無法開口。她急起來,就推薦了一個人:“陶芙蓉這些事,我們劉書記一本全知,就讓他在大會上發言吧!”
就在這時候,有人送來條子,沈幽蘭拆開一看,上面寫着:“幽蘭:我病重在家,很想見你一面。”看着那熟悉的筆跡,她就知道是誰寫的,臉色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周校長已經發覺,就問:“怎麼?有急事找你?”
“嗯。”沈幽蘭應着,臉紅得就像火燒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