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青瀟灑的何敬民住在一個水嫩漂亮日漸長大成人的姑娘家,而且又有他和那女孩見面很少說話甚至尷尬得相互避讓的那些事兒在孤坑隊不脛而走,這就不能不引起人們的興趣和熱議,甚至有人常常拿着這些事來尋開心。這天,何敬民從公社開會回來,剛經過劉家坳大塘埂,就被正在撈塘泥的劉可太看見,就將手中長篙泥筢悠悠然拋向水底,再用力將篙竿向水下按了按,這才一邊雙手輪換着一下接着一下慢悠悠地邊提拎篙竿,一邊側過笑臉衝何敬民唱道:
“妹在園裡摘石榴,
哥在牆外砸石頭。
石頭不朝別處砸,
專砸妹的胸門口。
妹罵哥哥你真壞,
多少地方你不砸,
爲何偏要砸石榴?
妹的石榴正熟透,
砸破了石榴水外流,
叫妹怎能往回收……”
隊裡的議論,何敬民早有耳聞;現在聽着劉可太那歌裡的意思,自然就聯想到房東家的幽蘭。“好歹也沒做出格事,怕什麼呢?”他想着,就裝着若無其事地繼續向沈家坳走去。
“何工作隊,想什麼呢?”
何敬民剛下了劉家坳大塘埂,還想聽聽劉可太接下來要唱的歌詞,就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回頭一看,見是大隊劉正農書記和沈隊長,就說:“呀,還真嚇了我一跳哩!”
隊長沈長慶開着玩笑說:“怎麼?那歌好聽吧?”
劉正農也笑着說:“怎麼?何工作隊想動婚啦?”
何敬民不懂“動婚”的意思,就兩眼傻傻地看着二位。
沈隊長指了指塘中撈泥人,說:“你沒聽那歌裡唱的:‘妹的石榴正熟透,砸破了石榴水外流’?都熟成這樣子了,你還不去摸一摸?”
何敬民已聽出話中意思,白淨的臉上頓時紅漲起來,但很快又裝起一幅很嚴肅的神情,說:“吔,我們都是革命同志呃,怎麼竟講些低級趣味的話呢?”
沈隊長急忙笑着,說:“何工作隊,只要你不回報,保險沒人給我戴高帽子,更不會把我打成牛鬼蛇神!”
劉書記也說:“我早就聽說了,你和那個蘭子見了面就像一對冤家對頭,你不睬我,我不睬你,小何,有這事嗎?”
何敬民急忙辯解:“這是哪有的事啊?劉書記,沈隊長,你兩位可千萬不能瞎傳了,爲這樣的事,我們樑團長已開除兩個工作隊員了!”
劉正農說:“他們那是搞不正當男女關係,該開除;你這是正常戀愛,沒事的!”隨後又十分認真地說:“何工作隊,我可告訴你噢,姑娘長到十五六,該成熟的都成熟,真的,你要是真有那個意思,我來爲你做媒,討杯喜酒喝。怎麼樣?”
何敬民不願再糾纏下去,就換了話題,說:“劉書記,你知道我爲什麼要約你倆來嗎?”
劉正農和沈長慶都搖頭。
何敬民就說這次到公社開會,學習了中央文件,學校要復課鬧革命,他準備在孤坑辦個民辦小學,想徵求他倆的意見。
辦教育是好事,能把一所小學辦到家門口,方便孩子就近入學,更是好事中的好事,劉書記和沈隊長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在挑選教師問題上,他倆沒有了主張。於是劉正農書記就說:“何工作隊,我和沈隊長都是大老粗,要說哪塊田種哪樣莊稼,我們都能隨口答出;但挑選老師這事,還是你說了算。”
何敬民謙虛地說:“這是你們隊裡的事,我怎麼好作主呢?”
沈隊長就說:“你這是爲我們隊辦好事,誰還會有意見?有意見的人那不是豬啊!”
於是,挑選民辦老師的事就落到何敬民身上。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沈幽蘭。但如何徵求沈幽蘭的意見,他又猶豫了很久。
終於在一天下午,從外面回來的何敬民見沈家二老不在,小吉利也在西邊屋山頭摜泥巴炮玩,又見沈幽蘭正獨自在山溪邊洗蘿蔔,想了想,就鼓足勇氣走了過去。
“幽蘭。”他站在山溪的岸上輕輕地喊了一聲。不知是由於激動,還是有意將那第一個字喊得分貝過小,沈幽蘭所能聽到的就是一個柔柔的“蘭”字,心中一陣慌亂,早就羞赧得緊緊垂下頭,用雙手抓住竹籃兩邊拚命地搖晃,就把竹籃裡的蘿蔔搖晃得如一個個小乒球樣相互不停地碰撞、旋轉,隨着晃動的繼續,籃裡的蘿蔔就越來越潔白、可愛。
“蘭。”何敬民又喊了一聲。
這次幽蘭是確確切切聽準了,她那桃花粉紅的臉蛋頓時紅齊到脖頸下。她沒敢擡頭,仍是雙手抓住竹籃兩邊使勁地在清澈的溪水中搖晃洗滌着那半籃白生生的蘿蔔。
“幽蘭——”這次音量大了,聲音也拖長了。
幽蘭裝着剛剛聽見,就慢慢迴轉頭,還故意裝着很鎮定地將早就溜在胸前的那根長辮悠到身後,這才停住手中搖晃:“嗯。何工作隊,有事?”
“哦,你洗蘿蔔?”說着,何敬民已經沿着那條陡峭的用鵝卵石鋪墊成一級一級的石坎下到了溪邊。
“這麼陡,你下來幹什麼?”沈幽蘭本來是不想答理的,但又想,自己和他今日無冤往日無仇,現在人家又是主動找來說話,再說,還有那次救她的事至今還沒有對他說聲感謝,這再不理睬,那就不是人家的錯,而完全是自己的不應該了!
“幽蘭,你真的只念過四年級?”何敬民近距離地站在沈幽蘭的身後。
此時的沈幽蘭已無可迴避,就說:“何工作隊就會笑話人。念四年級就是念四年級,這還能有假?”說着,仍是低頭一個勁地搖晃着竹籃裡的蘿蔔。
“你願意當老師嗎?”
搖晃的蘿蔔停頓了一下。沈幽蘭就驚訝得回過頭,睜大着那雙好看的杏仁眼,第一次正視着近在咫尺的何敬民,說:“瞧我這醜樣子,還能當老師?”
何敬民就極快地睒了對方一眼,本想說:“你還醜啊?”但話到口邊又收回了,改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說:“行啊!四年級文化教剛剛發矇的孩子還是可以的!再說,只要你願意,我今後還會帶很多很多的書給你看,教學相長嘛!”
聽說何敬民有書,沈幽蘭立即想到那次她向於福借字典而被拒絕的事,就高興地站起,好奇般地問:“你真的有書?”
“當然啦!我是讀師範的,家裡還能沒書?你要是愛看,我可以帶很多很多的書來!”何敬民高興得又重複了一句。
沈幽蘭顯得有些猶豫,低下頭,反覆摩挲着胸前那根辮稍,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口中才如蚊蟲般發出一絲細微的聲音:“嗯。”
何敬民見幽蘭終於開口,一陣高興,就想用一番革命大道理來進一步開導她,但不曾想到說出的竟是一句很傷害女孩自尊的話:“幽蘭,聽說你們天天在山上壘樓房,想過上共產主義的好日子,是嗎?”他快活地看着對方,繼續說着,“可你要知道,共產主義是天堂,沒有文化不能上啊!你要是能當老師教孩子學文化,那是爲實現共產主義打基礎啊!你想,這當老師不比你們壘樓房更有實在意義嗎?”
沈幽蘭頓然一陣躁熱,就覺得自己往日的所作所爲與眼前這位能說會道有知識有眼光的年青工作隊比較起來是何等的卑微和羞愧!但她嘴上卻不願承認,狠狠地將胸前那根大辮悠到身後,說:“誰說我想過共產主義啦?壘樓房那不就是我們放牛無事,鬧着玩嘛!這和當老師有什麼關係?”說完,就又重新蹲下洗起蘿蔔。
何敬民自知他剛纔的話說的不妥,就急忙解釋說:“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說,我們中國所以窮,就是因爲缺少文化科學知識!只要人人都掌握了文化科學知識,那‘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日子就一定會到來的!” 說着,何敬民的眼睛活絡起來,說話也流暢了,“現在,偉大領袖毛主席要我們復課鬧革命,就是要我們掌握文化科學知識。你看,就拿你們孤坑隊來說,除了劉‘貧協’和你們幾個回鄉的小青年識字外,還有誰識字?我聽沈隊長說,要不是劉巨人回來,隊裡想找個會計都沒有哩!我們要過上共產主義好日子,首先就得學好文化!所以我才叫你出來當老師!”
沈幽蘭洗蘿蔔的雙手緩慢起來。
沈幽蘭的動作給何敬民造成一個誤判。他驚喜地問:“幽蘭,你同意了?”
“同意什麼呀?”幽蘭反問。
何敬民高興地跨近一步,說:“當老師啊!”
沈幽蘭就不再洗蘿蔔,只是回頭衝何工作隊好看地一笑,說:“何工作隊,要當老師,我提一個人,他準行!”
何敬民正要問是誰,小駝子劉巨人一顛一縱匆匆趕來。
“何工作隊,快,快,這次跑不了了!真的跑不了了!”小駝子氣喘噓噓站在溪岸上叫嚷着。
何敬民急忙回頭,問:“誰跑不了了?”
“他在家裡看那東西!現在去,保險抓個正着!”
“啊?那你怎麼不把他抓來?”說着,何敬民已噔噔噔上了岸。
小駝子說:“我不敢進去,怕打草驚蛇,就趕來向你回報。”
何敬民已知事不宜遲,就和小駝子一道向於家坳跑去。
在西山石崖遭了那場虛驚後,於福聽信了沈幽蘭的話,回家很長一段時間真的就沒有敢將那被溪水浸泡得已散成一頁頁的字典放在太陽底下晾曬,更不敢把它拿出來重新裝訂。他知道幽蘭的叮囑並非是聳言危聽,儘管小駝子那次在石崖處沒搜到字典而悻悻而去,但他既然認爲這本字典極有可能會造成“千萬人頭落地”,就決不會輕易放過,就一定會千方百計時時刻刻是自己或是另請他人在打聽在窺探,只要稍有蛛絲馬跡,他就會幽靈般顛顛顛地出現在他於福面前——不把這本將會造成“千萬人頭落地”的字典弄到手,小駝子是決不會善甘罷休的!
於福如果不是個嗜書如命的小青年,或者他從西山石崖遭遇虛驚後就一如既往每天放牛或是在外幹活時只帶三五頁已拆開的字典的書頁出去背記,也決不會被小駝子再次發現!但他終究對這本來之不易的字典喜愛有加,自從在那石崖處將這本視如生命的字典弄得支離破碎後,每當他出門僅能攜帶幾頁而且很容易把那幾頁折騰得皺巴巴甚至極會把某頁碰裂出豁口時,他就心疼極了,就決意要設法把這本散了版的字典重新裝訂起來。
於福並沒有忘記沈幽蘭的叮囑,他在裝訂字典的前幾天,就開始小心翼翼慎而又慎地對小駝子的行蹤作了一番仔細地觀察。直到這天,他見全隊的男女社員都在沈家坳那邊勞動,就斷定專門負責記工分的小駝子這天下午只會去沈家坳那邊而決不會到於家坳來,於是,他爲了那本心愛的字典能早日重新還原它的本來面目而便於保管便於攜帶,就選準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天中午,等哥哥嫂嫂上工以後,他就將分散藏在房間各旮旯處的一迭迭字典的書頁拿出來,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掇了又掇,見拾掇齊整,再用母親送來的大底針去錐。書頁終究太厚,底針錐扎不進,於福想了想,又把書頁分成一小迭一小迭比整齊着去錐扎。他錐扎得十分用心,也十分用力;他在錐扎着字典的書頁,也在錐扎着一個少年的心。
父親在世時就曾對於福說過:富不離豬,窮不離書;富人不養豬就容易忘掉苦日子,窮人離開書就永遠是窮!父親書桌上有很多書,《水滸》、《西遊記》、《詩經》、《論語》、《斬經堂》、《打魚殺家》……應有盡有。但那時,於福太小,既讀不通也看不懂,他只能寄希望於在學校好好學習,希望長大後認真研讀父親爲他留下的這筆無價的資產!可是,沒來得及等他長大,一場文化浩劫開始,學校停課了,父親那些老書老戲作爲四舊全讓紅衛兵付之一炬,他無書可唸了!買新書嗎?上哪兒去買?那時所有書店櫃檯裡都是清一色的《毛澤東選集》、《毛澤東選集甲種本》、《毛澤東選集乙種本》、《毛主席著作選讀》、《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語錄甲種本》、《老三篇》、兩報一刊社論、《活頁文選》……文藝書籍都是魯迅的作品。魯迅的作品太偉大,他讀不懂,《阿Q正傳》中那一句“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是什麼意思,至今他也沒弄懂……
輟學後,儘管一度時間他整天同三個夥伴在一起放牛、割草、送牛草、壘樓房,但他那顆不甘沉淪的稚嫩的心並不能放在那些地方,他終日想的還是書,還是要設法去讀書!
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這話是對的。於福在孤峰中心小學讀書時,他知道他的班主任語文老師林淵,不僅在解放前曾任過國民第三戰區司令的三等秘書,解放後被打成“反革命”劃成“右派分子”,他更知道這位老師很有文化,會說得一口流利的英語。他喜歡林老師,林老師更喜歡這個言語不多但酷愛學習的學生。但自從因爲有“海外關係”被驅出校門後,於福就一直沒見過他的林老師。終有一天,他因爲想讀書,就又想到了這位很有學問的林老師,就利用一個沒有割牛草任務的下午跑到了他家。“老師,我想看書。”那天下午,林淵正在房裡寫檢查,見是他最寵愛的學生在這個時候來到他家,着實嚇了一跳,就放下寫檢查的鋼筆,說:“這是哪年頭了,還到我這裡來找書?”就催他去供銷社,說那裡有書賣。於福犟着不走,說:“那些書我不看。”林淵就神顛顛地急忙用雙手捂住他的嘴,神經質般地狂笑一陣後,說:“你怎麼能說這話呢?快閉上!快閉上!”於福就掙扎開,繼續說:“那書太深了,我真的看不懂!”就又把書店櫃檯裡那全是毛澤東著作和魯迅的書說了一遍,最後一再哀求借書。林淵完全理解這個愛生的心情,想了想,就到門外走廊的亂柴堆裡拿出一疊顏色就如放醬油缸裡浸泡過的殘缺不全的書頁交給於福,說:“這是《四角號碼》字典,現在雖然不全,但裡面仍有四五千字,只要把它記住,將來還是有用場的。”於福翻看了幾頁,如獲至寶,連說 “謝謝”,就把藏掖到腋間拔腿就走。林淵又把他拉回房間,找來兩本已用過的小學語文算術課本,將字典裹夾在中間,叮囑道:“哈哈,這一包裝,即使給紅衛兵看見,也只會以爲是小學課本,就不會有事了!”
於福重新接過,緊緊夾在腋下,匆匆離開。剛走到校園門口,迎面就碰着一隊高舉“專錐老虎屁股戰鬥隊”旗幟的紅衛兵從醫院那頭過來。於福已認出,本村的小駝子劉巨人正手拿鐵喇叭緊跟在那旗幟後面邊走邊高呼口號,那尖脆的女人嗓音,聽了更加磣人。如果當時小於福不緊張,能沉着穩健地走過去,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於福那時畢竟是年齡太小還不諳世事,當第一眼認出同村的小駝子時,第一個反映就是林老師的叮囑,就嚇得如一個剛偷了東西就被警察發現而緊緊追趕的小蝥賊,就逼得他飛快向石拱橋街心那頭跑去。這一跑,就驚動了紅衛兵。首先第一個認出的就是小駝子劉巨人,他已看出於福那張皇失措的樣子,更是看到了他腋下夾着的那些書,就不再喊口號,回頭大聲向紅衛兵說:“前面那個小男孩身上有東西,那一定是學校那個老右派老反革命給的!快去把奪回來!”
那時,紅衛兵腦海裡時刻都緊繃着“敵人亡我之心不死”這句話,當聽說小男孩從老右派家裡拿了東西,就一個個如瘋如狂追了過去!
孤峰街那時還只是一條直腸子街,雖無躲藏之處,但憑小於福的機靈和奔跑的速度,他完全可以擺脫紅衛兵的追趕,但事不湊巧,正跑着,就被一張攤展在半街心滑溜溜的水牛皮給滑倒!於福正急於爬起而又無法爬起時,一個腰繫黑圍巾正在硝牛皮的高個子男人將他拉起,問:“老三,怎麼啦?”於福已認出,忙說“二哥,快救我!紅衛兵要搶我的書!”
堂哥於殿看看後面追來的紅衛兵,心中明白,急忙將於福領進廢品收購站內,抖開書本,將那語文算術兩本書放在桌上,迅速將那疊黃巴巴已沒有書皮的字典塞進倉庫中那滿是綠頭蒼蠅嗡叫的的爛臭牛骨堆中去了。這時,小駝子劉巨人已領着紅衛兵趕到,搶過桌上兩本課本翻了翻,大聲追問:“我已看見了,你夾的是厚厚一摞!還有呢?”有堂哥在場,於福心情已稍稍安定,就搖頭。小駝子又吼:“你是那老反右派的學生,你藏掉的一定是那老右派給的重要東西!快說,是變天帳,還是反革命綱領?快把交出來!”紅衛兵就開始呼喊口號,逼小於福如實交待。
堂哥於殿是個頭腦機靈人,見大夥在威脅堂弟,就裝着滿臉嚴肅,說:“祝偉大領袖、偉大舵手、偉大統帥、偉大導師毛主席萬壽無疆!”接着,就做出十分熱情地樣子說:“革命的造反派同志,我老三進來就是這兩本書,要是不相信,歡迎革命同志到我這革命倉庫裡去搜查!”儘管堂哥一再把手臂伸得長長的,做出熱烈歡迎進倉庫搜查的樣子,但紅衛兵早就被倉庫內那充滿爛皮貨臭骨頭的怪味薰得一個個作嘔想吐,沒有一個紅衛兵願意進去! 小駝子劉巨人只得硬着頭皮吆喝幾個紅衛兵向裡鑽,但很快不僅被那濃重的怪味薰得人人嘔吐,更是被一團團驚飛起的綠頭蒼蠅給紛擾得摸不着方向睜不開眼睛,就不得不又一個個退了出來!
紅衛兵本來就不認識於福,那次沒有搜查到“變天帳”或是“反革命綱領”之類的東西,很快也就忘記。但小駝子劉巨人不同,他和於福是同村人,而小於福又是個讀書極聰明的人,要是他真藏有變天帳或是什麼反革命綱領,就一準會隨時同那個姓林的老右派暗中勾結,再同海外那個於瀚臣聯繫,或者是再通過於瀚臣串通在臺灣的老蔣,在某一個夜晚突然帶領大兵反攻大陸……那就難免要造成一場戰爭,造成千千萬萬個貧下中農人頭落地、徹底將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換來的紅色江山重新被他們奪走!“反革命復辟之日,就是革命者掉腦袋之時!”想到這些,他就彷彿已經看到小於福和那姓林的還有海外的那個老於瀚臣已經帶着隊伍,把全孤峰公社的貧下中農一個不剩地捆綁到公社的廣場上,再讓劊子手舉着血淋淋的大砍刀,像劈西瓜樣把一個個腦袋劈了下來。兩年後,儘管那“專錐老虎屁股戰鬥隊”已經不復存在,小駝子已回孤坑生產隊當了會計,但他時時刻刻總還是想着那個藏有“變天帳”或者是《反革命綱領》的於福會在某一個早上或是晚上帶兵衝進他家,不僅是將他的腦袋劈下來,還會將他的腦袋像拎尿壺樣拎在手上在劉家坳沈家坳於家坳三個村叫着嚷着遊行示威!想到這些,他不僅是焦急,更是害怕,就不能不時時刻刻把這件事記在心上,時時做着提防,天天當着暗探,發誓要把那個老右派送給於福的“變天帳”或是“反革命綱領”給搜查出來並將於福繩之以法!只有這樣,他方可睡得安穩!
事情竟是如此湊巧。這天傍晚,劉巨人正準備去沈家坳爲在那邊麥田鋤草的社員記工分,剛走到於家坳村邊,肚子突然就咕嚕嚕響了起來,痛得他急忙四處尋找,就看見於家屋山頭的茅廁,就雙手抱着肚子要過去拉屎。剛走到於家茅廁邊,就聽見於家一個女孩脆生生的說話聲,仔細一聽,就聽出是金霞和於福在說話,還能聽到一種窸窸窣窣書頁翻動的聲音!兩年多時間的擔心立即使他高度警覺起來,就已經預感到一宗“踏破鐵鞋無覓處”朝思暮想的戰果頃刻就要成爲他的囊中之物!他此時已顧不了拉屎,躡手躡腳走到於福窗下,爲解決身體高度不夠的困難,就緊伸雙手輕輕抓住窗下沿,再伸長脖頸向房裡看了一眼。這一看,就喜得幾乎要驚叫起來,恨不能立即就破窗而入,將那朝思暮想的東西奪了過來!但終究是有了前兩次的教訓,他不敢大叫大嚷,更不敢破窗而入,他怕此時造成任何一絲聲響,都會驚動那高度警惕的小於福!於是,就輕得如一隻軟腳蟲般縮回到地面,離開於家,然後匆匆去報告何工作隊!
當於福裝訂完那本殘破的字典,又找來牛皮紙爲它包了個封面,並在封面上描繪出外粗內細兩道長方格,再用鋼筆在那長方格內工工整整寫下“四角號碼字典”幾個字後,就將那已恢復原狀甚至比原狀還要精美的字典緊緊抓在手上,像欣賞古玩樣正在上下左右摩挲觀賞的時候,何敬民與小駝子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進來。“這次可賴不了吧!拿過來!”不等何敬民發話,小駝子劉巨人已將那本剛剛包好書皮的字典奪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