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眉州,三月初,突然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雨。
二峨山下柳村陳家院子,忽然,有聲音沙啞的男人大喊:屍變了,陳秋娘屍變了。
那聲音驚恐萬分,劃破暴雨聲,讓左鄰右舍顧不得暴雨。全都圍攏過來,有人隔了老遠扯長嗓子問:“三娃子,啥子?”
“陳秋娘,屍變了。”三娃子大聲回答,跌跌撞撞扯開陳家的籬笆院門往外跑。
江雲就在這淒厲的叫聲裡醒來。
不一會兒,左鄰右舍就都擠在陳家廊檐下,隔了老遠一段距離對坐在老槐樹下的舊門板上的九歲女娃指指點點。
陳秋娘原本早上去山上挖野菜,結果被七步蛇咬了,等發現時,已沒氣了。陳秋娘的奶奶陳柳氏堅持說陳秋娘沒有死,算命的說過是富貴命,於是拖着瘸腿在柳郎中家門口長跪不起,要柳郎中來救她孫女。
柳郎中仁心,也不忌諱醫者遇死人,來爲陳秋娘做了驅蛇毒的一整套工序:綁絲,割傷口沖洗,敷解**,喂解毒劑。
沒了呼吸的陳秋娘自然沒活過來。當地風俗,九歲小孩夭亡,不設靈堂,不進門房,直接拖到山頂埋葬。誰知忽然之間,暴雨傾盆。陳秋娘的屍體還來不及埋葬,就停在院裡的大槐樹下。
陳家唯一的勞動力是陳秋娘的父親陳全忠,迷上賭博,一時半會兒尋不回來。村長尋思這屍體也不能過了今晚還不入土,就讓本村閒漢三娃子去幫忙,等雨停了就埋掉。
誰曉得,這暴雨剛來,陳秋娘就坐起來了,嚇得三娃子半死不活的。
此刻,陳秋娘就坐在門板上,身體瑟縮,微微發抖,偶爾擡手抹一抹面上的雨水。
屋裡早哭得昏死過去的陳柳氏聽說孫女兒屍變,拄了柺杖跌跌撞撞地出來,喊:“不是屍變,不是屍變,是我孫女活過來了。”
沒人說話,她自顧自嘮叨:“她生下來就算過命,大富大貴呢,我就說她肯定能活過來的。”
“三奶奶,那是七步蛇,咬着就死的。”有人看不下去,提醒陳柳氏。
陳柳氏不理,只喊:“秋生,秋生,快去請柳郎中來,就說你姐姐緩過來了。”
五歲的陳秋生一聽說姐姐活過來,高興得很,顧不得大雨,直接就衝出院門,找柳郎中去了。
陳家的左鄰右舍也立刻合計着這事不僅僅該找柳郎中,還應該讓李陰陽找來看看情況,村裡會不會有危險。於是就讓腳程較快的李屠戶去請李陰陽。
李屠戶雖計較,但事關柳家村存亡,他二話沒說就立刻往家跑。其餘的人則擠在廊檐下看着暴雨中的陳秋娘,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不敢上前。而陳秋娘有幾次試圖站起來,卻似乎是沒有力氣,又無力地坐下去。
沒多久,陳秋生跑回來說:“柳郎中父子都出診了,還沒回來。”
他這話音剛落,李陰陽卻風風火火地來了。衆人像看到救星一樣七嘴八舌地向李陰陽描述陳秋娘屍變過程。陳柳氏聽不得這些人污衊,一個勁兒地喊:“我家秋娘不是屍變,是緩過來了。”
那李陰陽也不理陳柳氏,只聽了衆人敘述,去仔細打量陳秋娘,捋了捋鬍鬚,煞有介事地說:“戾氣很重,開壇。”
一干人立刻爲李陰陽搭了棚子。李陰陽拿着一把桃木劍,口中唸唸有詞,又是撒米,撒撒狗血,又是燒符咒的。直到雨停了,陳秋娘還是好端端坐在那裡。
“李陰陽,怎麼樣?”有人終於忍不住問。
“戾氣太重,待我繼續施法。若不行,要去五里鋪的道觀請我師父出手。”李陰陽一邊說,一邊揮舞桃木劍,喊:退散,退散。
“秋娘只是一時毒攻心,假死,現在緩過來罷了。哪裡是屍變?”柳郎中沒來,倒是柳郎中的兒子柳承掛着個藥箱子來了。這柳承深得柳郎中的衣鉢,是這十里八鄉乃至五里鎮的有名少年郎中,雖然才十五歲。
“喲,小柳郎中,你這是不孝,活脫脫打你爹的臉啊。陳秋娘被毒蛇咬死,是你爹判斷她沒氣了的。”李陰陽提着桃木劍跳過來呵斥。
柳承不理會柳郎中,大步走過去,站在陳秋娘面前,擡起手撫上她的額頭,繼而搭脈,然後又看她的面色。
這一看,柳承倒是嚇了一跳,倒不是她臉色因中蛇毒的緣故略微發青,而是她那一雙眼眸,從容平靜,淡然裡似乎又沉澱了滄桑,小孩子怎麼會有這種眼神。何況,陳秋娘過得很苦,向來都是愁容滿面的。
難道真是屍變?他瞧着陳秋娘,心裡有了懷疑。但片刻之後,柳承就釋然了,想這秋娘雖然是小女孩,但一直很懂事,這一次經歷死亡,肯定跟以前不一樣了。自己怎麼可以忘記柳家家訓,怪力亂神呢。
“喲,小柳郎中,怎樣啊?”有人陰陽怪氣地問。
柳承站起來,朗聲說:“我爲秋娘撫額,搭脈,觀其色。額有溫度,脈象雖弱但亦有,面有血色。這豈能是屍變?”
“今爲兇月,今日陰氣最足,三月暴雨爲天象異變,必定是屍變。”李陰陽立刻反駁。
柳承沒理會李陰陽,而是對鄰里行拱手禮,說:“各位鄰里長輩,我家世代行醫,絕不誑語。午後,秋娘被毒蛇咬,瀕臨死亡。我爹來爲秋娘圍了絲防蛇毒擴散,又割了毒血,敷了解**,喂她解毒丸,但是,發現她時,晚了一點,有一些毒一時攻了心,她沒了呼吸,呈假死狀態,大家誤以爲她死了而已。這雨水一衝,毒性減弱,秋娘就緩過來了,這不足爲奇,更不是什麼屍變。”
“假死?你小子可別誑人。”有人立刻反駁。
“我柳家世代行醫,從來守得是‘救死扶傷、妙手仁心、剛正不阿’。”柳承年紀雖小,但從小醉心醫術,向來典雅沉靜,面對相鄰的指責,他繼續引經據典,“假死現象,在歷史上也有先例。比如《難姑心經》裡記載了假死現象。還有《河東異志》裡也有記載一婦人上吊而死,在靈堂上自掀開棺木而起。再者,喪葬裡,停屍七天設靈堂,不上棺釘也是醫者與親人防止假死的方法——”
李陰陽卻是不幹了,厲聲問:“柳家小兒,我可問你一句,若是屍變,戾氣橫生,殃及周圍親人鄰里。你敢不敢擔這全村人的性命?”
李陰陽這一問十分狠毒,拿了全村的生死來壓柳承。可柳承雖本着醫者仁心與過硬醫術,毫不猶豫地說:“我敢。”
“你敢?”李陰陽冷笑,說,“你柳家醫者引經據典的爲醫術。可我師父傳下的經書裡,屍變則天下必大亂。”
“她有脈像、血色、呼吸、溫度,必爲活人。我可以用柳家的醫者門楣名譽起誓,所言句句屬實。”柳承到底是少年,與這羣愚昧的人理論,到最後還是失了典雅,賭咒發誓,語氣急切。
“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有人說。
有人附和:“是啊。你不想活,也不能拖着柳村衆人啊。”
“難道你們想草菅人命?她是活生生一條命,若是你們的家人——”柳承義正言辭地反駁,卻也不由得退後一步,以一種保護的姿態站在陳秋娘面前。
“是啊,畢竟是人命,說別人想自己。若是自家親人,又當如何?柳承的醫術也是得到了十里八鄉承認的。就姑且相信了吧。”鬚髮全白的老村長終於拄着柺杖來了。
“多謝村長。”柳承高興地向村長施禮。村長不理會柳承,只對李陰陽說:“你也天天監視檢查,秋娘有什麼異動,及時來跟我說,雖然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大家都吃不起飯,柳村還是能支付點香油錢的。”
“哪能的話呢。這捉妖驅邪,是我輩職責。”李陰陽倒是端了架子,理着髭鬚,拿腔拿調。
村長也沒理會李陰陽,而是對正瑟縮發抖的陳秋娘說:“秋娘,若柳村因你有何災禍,你就別怪我們狠心的。”
陳秋娘瑟縮着,嘴裡發出“嗯,嗯”的聲音,用力地點點頭。
柳承看這事情總算圓滿解決,就向旁邊的胖女人施禮求助說:“二嬸,請您幫我把秋娘抱到我家去吧。她這才緩過來,又淋雨高燒,需要靜養。陳叔長期不在家,秋生秋霞還小,三奶奶腿腳也不便。”柳承向旁邊矮胖的女子求助。
那女人尖聲拒絕,說陳秋娘是不祥之人,誰沾染誰倒黴。柳承又向別人求助,衆人也紛紛這樣表示。
無奈之下,柳承只好顧不得那男女授受不親的訓誡,轉身對陳秋娘說:“秋娘,委屈你了,我抱你回去吧。”
“嗯。”陳秋娘對他點點頭。
柳承卻是一愣,此刻的陳秋娘,眸眼眸晶亮,眼神如長天秋水,淡然從容。柳承心裡沒來由一陣慌,趕忙低頭,臉卻還是發燙。
他心跳得厲害,彎腰將陳秋娘抱起來,大步往家走。
這一刻,柳承不知道,他抱着的這具瘦削軀體已換了主人,不再是陳秋娘,而那位醉心美食的標準吃貨江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