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柄打磨精良的武器,雖然沒有現代工藝的鍛造,但能工巧匠打磨出的長劍只是放在脖頸之間,就讓陳秋娘感到森森的寒意。
“公子不是來購置皮貨的麼?”劉強冷笑。
陳秋娘早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很是從容鎮定地反問:“劉大哥不是田戶獵人,世代鄉野麼?怎的使用長劍了?”是的,在那個年代,鄉野之人是不會使用劍的。因爲劍不適合殺戮,不實用。一般佩劍這人都是有身份的人,何況是劉強手中這樣精良的劍。陳秋娘猜測:也許,這個劍的劍柄也是上好的木頭,或者還鑲嵌了寶石,抑或什麼榮譽。這人既然已經用一個“誰”字回答了她的問題,那麼,必定是軍中之人,而軍中之人用的都是殺戮武器,能使用劍的人,往往是指揮者。
眼前的男子,看神色面相,以及那種指揮者特有的氣勢在此時此刻完全顯露出來。
“你知道什麼?”劉強語氣裡充滿了戒備,甚至還看了看屋外。
陳秋娘垂了眼簾,說:“豈容問叫你一句劉先生,抑或——”她頓了頓擡頭看他,繼續說,“抑或該叫你劉將軍。”
劉強臉色一沉,整張臉陰沉得如同暴雨將至的天空,聲音更是冷得嚇人,喝道:“說,你是誰。”隨着這一聲,那劍鋒往陳秋娘脖頸遞進了幾分。
陳秋娘感覺刀鋒稍稍一過,自己就可能身首異處。但她知道死亡還不會發生在這裡,因爲這個男子不知道她的來歷,而且她說的事對他們有用。所以,她依舊坐着,緩緩地說:“果然是劉將軍,看來我不曾找錯。”
“你是誰?”劉強還是這一句,語氣越發不好,之後補充了一句威脅的話:“不說,我立馬讓你身首異處。”
“在我說到要拿下燕雲十六州時,我說到韓德讓時,劉將軍就已經不再隱瞞我你的身份了,現在又何必如此這般動作,這可不是待客之道。”陳秋娘緩緩地說,擡手輕輕將脖頸之間的劍撥開。
劉強還劍入鞘,撥了撥火盆裡的炭火,將燒紅的鐵鉤丟到一旁的水桶裡,“嘶”的一聲,騰起一陣白煙。他才緩緩擡頭,一雙眸滿是警覺地打量着陳秋娘,說:“說,你是誰?從何而來?爲何而來。”
“蘇櫻,加州人士,師承浮光公子,爲何而來,我得見着了柴瑜纔可說。”陳秋娘笑道,然後順勢端起了桌上一杯綠酒喝了一小口。
劉強蹙眉,也不再問她這些問題,但也沒有承認有柴瑜這個人。他的手指骨節分明在旁邊的黒木案几上慢慢地敲擊着。
“劉將軍,時間不早,三日後,韓德讓會路過滄州。”陳秋娘平靜地說。
劉強再度瞧她,那眸光如刀掃過,他沉聲喝道:“我現在就可讓你身首異處。這麼多年,還沒有人可以這般來脅迫命令我行動。”
“劉將軍錯了,現在脅迫讓你行動的不是任何人,而是形勢。”她朗聲說,頓了頓,又說,“形勢逼人強啊。你的祖輩已經耗盡了人一生最美的光陰,作爲一個潛伏者,以碌碌無爲度過了這一生。原本,他們是精英中的精英,他們可以在這個世道里成爲真正的強者,甚至名垂青史.....”
陳秋娘以一種不無惋惜的語氣說出來,嘖嘖地搖頭。她是膽大的人,也是善於謀算人心的人,她常常做的事就將這些人的軟肋都挑出來,狠狠捏他們一把,捏到他們疼痛。
果然,劉強大喝一聲:“閉嘴,你不懂。”
陳秋娘任憑劉強聲音起起伏伏,情緒波動,依舊是巍然不動的神色,安閒地擺弄把玩手中酒杯,緩緩回答:“我是不懂潛伏者的心思,但我是一個人,我懂懷才不遇,碌碌一生的痛楚,尤其是當世精英。若是我,我可能會一直在自問,我這樣爲了什麼?爲了一個人?爲了撥亂反正,還是別的東西?”
劉強臉色大變,握緊了手中長劍,倏然起身。衣袂飄飛之間,陳秋娘很平靜地看着他,繼續殘酷地指出:“你的父輩自從奉命潛伏的那一刻起,直到垂垂老矣,甚至死亡,都不曾再被起用。與其說這是一種雪藏,是一種對於精英的最高禮遇,還不如說這是一種雪藏,或者一種拋棄。”
“你住嘴,你這樣一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哪裡懂得軍人榮譽?軍人爲了國家的長治久安,潛伏敵營,哪怕毀容,哪怕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劉強情緒很是激動。
陳秋娘哂笑,說:“人家潛伏敵營,到底是探聽有用的東西,而你們只是虛擲光陰罷了。”
劉強惡狠狠的一個“你”字之後,手中長劍就那樣半提着,卻再也沒有橫過來,他只是那樣瞧着陳秋娘,問了一句:“你到底是誰?”他問這一句的氣勢已經明顯不如剛纔了,甚至帶着幾許的迷茫。
陳秋娘並沒有回答他,卻只是自顧自地說:“我想劉將軍也如同我一般這樣迷茫過,在接受這個潛伏任務的時候,想必也是迷茫的。因爲不是正常的傳承,趙氏王朝已經沒有你們這一支軍隊,而且你們是郭氏父子的舊部,即便你們從暗處走出來投靠趙氏兄弟,你們一輩子也只能是炮灰,而沒有辦法受到重用。劉將軍想必也是考慮過自己的前途命運的吧?”
她說着徐徐站起身來,與劉強面對面地站着。屋外是大雪一片,日光燦爛,冷冽的風從窗戶紙漏進來,帶來徹骨的寒冷。
“你,到底想說什麼。”劉強的態度已經不再強硬,整個人像是被陳秋娘的話擊中,神情顯得很是疲軟。
“我只是可惜將軍等人有驚天之才,卻要在這裡默默了此餘生,卻讓那些跳樑小醜名垂青史。”陳秋娘搖搖頭,很是可惜地說。
“我們不在乎名垂青史的。”劉強說得有些勉強。
陳秋娘輕笑,說:“當然。將軍們都是精英,當初奉命潛伏,本來就是爲了給遼人出其不意的重創,這原本就是偉大的事。黎明百姓遭遇了太多的戰亂,過得太過悽慘艱辛,就是如今,也過得不甚好。作爲軍人,馬革裹屍,忍辱負重,只想求一個天下太平,這是任何都要致敬的。”
劉強沒有說話,只將手中的劍緩緩放下,慢慢坐下去,動了動脣,終於說了一句:“說出此行的目的。”
“我不滿這個天下,但我力量絲毫無法撼動它,所以我要藉助你們的力量。”陳秋娘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劉強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一張黝黑的臉上是玩味的審視。他十分冷靜地問:“你有什麼非要撼動這個天下的理由麼?這世間之人,千千萬萬,大多數的人不到萬不得已都是得過且過。”
“如果我說我要天下永太平,你肯定是不信的。”陳秋娘笑道。
“顯然。”劉強聳聳肩,一副“我不是傻子”的神情。
陳秋娘笑了笑,忽然斂起笑容,眼神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雪,低聲說:“國仇家恨,這樣的理由夠充分了吧。”
劉強沒有說話,而是緩步走到她身邊,與她並排站着看窗外。
“哪一國,哪一家?”劉強問。
“恕我不能直言。”陳秋娘回答。
“你沒有合作的誠意。”劉強很明確地指出可以跟她合作。
“我很有誠意,但我並不是來跟你合作的。”她笑了笑。
劉強沉聲問:“那你這是何意?”
“我只是來告知你們一聲,若想擊潰遼人,耶律斜軫、耶律休哥以及韓德讓都不能活着,尤其是韓德讓此人。”陳秋娘說。
劉強很不解地問:“你既然不是與我們合作,爲何問柴瑜?”
“問柴瑜公子,只是確定他是不是在你們這裡。”陳秋娘說。
“那你憑何事確定?”劉強倒是很好奇這件事。
“你的回答,以及你的神情。你可別忘了,我師承浮光公子,是他唯一的弟子。”陳秋娘說。
劉強蹙了眉,又問:“即便浮光公子易容術獨步天下,也不可能對這時局看得透徹,何況是在離加州萬里之遙的北地遼境。”
“世人只知我師父是浮光公子,卻不知道浮光公子就是星河先生。”陳秋娘依舊是淡雅的笑。
“星河先生?”劉強大驚。陳秋娘看他神色,也知道這個人知道星河先生的大名。
“是。所以,能知道命數之事,根本不足爲奇。”陳秋娘說。
劉強卻是冷笑一聲,說:“你休想糊弄我。今日,無論你何種身份,你都有來無回。”
陳秋娘也不計較,只是說:“韓德讓三日後,會路過滄州。趙氏的眼線會在今日全被消失於滄州府。我也只能幫你們到這裡了,畢竟如今老百姓渴望的是永太平,趙氏兄弟在這方面做得還算不錯。若要名正言順,你們唯有擊潰遼人,揚我漢威這一條路。”
“你是江家的人?”劉強忽然問。
陳秋娘倒是吃了一驚,她沒想到劉強居然知道江家。她瞧着眼前的男子,問:“江家怎了?”
“哼,江家的人監視我們,難道我們不能監視江家人麼?”劉強不屑地說。
陳秋娘卻也只是浮光掠影地笑了一下,說:“即便閣下監視江家,便知道他們來此地,雖然不是與你們爲敵,但絕對不會是幫你們造反的。”
“你錯了,我們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建立一個太平盛世,而不是造反。”劉強很刻意地糾正。
陳秋娘呵呵冷笑,說:“不管哪一種,你們需要輿論支持,而今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是不是機會,你說了不算。何況,我根本不相信你的身份。”劉強說。
陳秋娘倏然轉身,長髮飄飛蓋住了臉。在短短的瞬間,她再擡起頭來,露出一張驚世駭俗的臉,劉強的神情亦爲之一凝。
“你是女的?”劉強顯然很震驚。那一張臉太美,甚至有超過花蕊夫人的跡象。
“浮光公子的易容術獨步天下,我是他弟子,若是讓你看出我性別來,我便只能自殺謝罪了。”陳秋娘笑了,然後低聲問,“劉將軍看我這一張臉,可是說得那國仇家恨四個字?”
“說得。”劉強好一會兒才吐出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