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娘與張賜在帳篷裡用餐,雖沒有明說,但兩人一言一語,你來我往,卻是將情況說了個清楚。
原來當日,張賜真是算無遺策了。王全斌看似老謀深算,既算了這孟氏寶藏,又將張賜一併算進去,想要張氏的火器。但實際上,王全斌的那些心思全在這個少年人的謀算之中。
在那一場多方博弈的兇險裡,王全斌、長老會都以爲自己佔盡了先機。每個人都覺得張賜不過是黃口小兒,即便是聰穎,又能聰穎到什麼地步呢?
他們洋洋得意,以爲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可從清泉寺開始,或者說更早的時候開始,張賜就開始在佈局了。要不然,他早已覺察清泉寺不簡單,早就知道天香樓與朱家是別人的眼線,又怎麼會疏於防範呢?要不然就憑術那種能力的人,怎麼可能順利地挾持她最終還到達了蜀王宮呢?
那些妄圖算計他的,到最後,輸了的、以爲自己贏了的,全都沒有勝過他。
他們全都沒有逃過張賜的算計!
就連她跌落岷江索橋都是張賜事先安排好的吧。
陳秋娘在這一刻,想起那個水性極好的神箭手來。當時,那個神箭手入水的姿勢是沒有做任何調整的。她當時只當那神箭手是走投無路了,寧願死也不落入敵人之手,所以纔沒有對入水姿勢做任何的調整。今時今日,她才明白那神箭手跳下索橋,目的是親身感受這入水的力道、水流的速度、溫度。以此來計算在那時那刻。如果陳秋娘入水活命的機率到底有多大。
爾後。大約是那個人覺得陳秋娘落水沒有任何的生命危險,所以上了岸。在最後的時刻向陳秋娘的招手,其實是在告訴張賜計劃可行。
神箭手探落水的可能情況,還有早就候在一旁的傳說可以讓河水倒流的浮光公子,以及醫術頗好的柳承。
張賜把細節都安排好了,他也把長老會的人算計到了。他走了這一步險棋爲的是她能擺脫陳秋娘的身份、擺脫孟氏亡國公主的身份、擺脫張賜鍾愛之女子的身份。他做這一切全然是爲了讓她快樂地生活下去。
陳秋娘看着近在尺咫的張賜,抿着脣微笑,心裡是滿滿的感動。卻也有無限的心酸。因爲她明白眼前這個男子之所以要走那危險的一步,完全是因爲他自己身份的悲劇無法避免,他自己是處境一時半會兒沒法改變,怕她跟着他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怕他若是一個不慎身隕就沒辦法繼續保護她。所以,他做了這個一勞永逸的局。而且還真是狠心地三年不曾來看看她。
張賜亦靜靜地看着她,臉上有一種舒心的微笑。兩人之間隔了一段距離,時間仿若靜默。耳畔有馬匹嘶鳴聲,還有空山清脆的鳥鳴聲。
如果時間就這樣停止,沒有那麼多的紛紛擾擾。那該多好。
可是門外的人打破了他們相視凝望的美好寧靜。門外那人問:“公子,馬車已準備好了。可是要馬上啓程?”
“叫大家收拾一番,立刻啓程。”張賜朗聲吩咐。
陳秋娘趁這間隙,擡手擦了擦眼角的淚,說:“公子如此款待,蘇櫻實在感激不盡。而今,公子還准許蘇櫻與公子同行,實在感激得很。我這就去收拾包袱,斷不能耽誤了公子的行程。”
“蘇姑娘不必客氣,家師與我曾有一面之緣,秉燭夜談,甚是投緣。當日兄弟相稱,今日論起來蘇姑娘也算是我的小輩了,照拂故人徒兒,這是應當的。”張賜笑着說。
“公子話雖如此,蘇櫻還是打從心底十分感激。”陳秋娘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盈盈一般。她明明說的是隔得那麼遙遠的話,那神情眼波卻是微微笑。
張賜亦微笑迴應,這一刻的帳篷之內,陳秋娘只感到了從沒有過的綿綿情意,那樣浪漫溫馨。
“你倒是頗爲懂禮數,與你那放浪不羈的師父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張賜亦朗聲說,眉目裡卻也是溫暖的笑。
“師父他是大開大合之人,蘇櫻望塵莫及了。怎麼敢與家師相比呢。公子實在是說笑了。”陳秋娘回答。
張賜呵呵一笑,說:“蘇姑娘這話倒是中肯,你這易容術,我這個半吊子都瞧了出來。你還需勤加練習啊。另外,你這個小姑娘也不知長個心眼,隨隨便便就落入別人之手,你還談什麼行走江湖呢。”
張賜儼然一副長者教訓晚輩的模樣,陳秋娘聽這話亦不全是做戲,而是在說她這一次貿然就入了陸家的車隊這件事實在是冒險,另外她的易容術騙一騙普通的江湖人士可以,但是一旦遇見了老江湖,或者是懂一點易容術的人,就會看穿了她使用了易容術。那麼,人家就必定會對她有所防備、有所謀算了。
“蘇櫻多謝公子提點,實在是蘇櫻意氣用事,不聽家師之話,擅自下山,欲要往各地轉轉,看看我的易容術到底是不是輕易被人看穿。卻沒想到還真如家師所言。”陳秋娘十分恭敬地回答。
“罷了,你既已知曉自己的實力,就速速回到你師父身邊,潛心苦學。切莫半吊子在江湖上行走,辱沒浮光公子的名聲倒不要緊,反正你師父對名聲什麼的根本就沒什麼興趣。主要是你這樣行走江湖實在危險。”
“蘇櫻謹記公子提點,可蘇櫻生平還未曾去過渝州,早年聽師父說起渝州的風土人情,物華天寶,千帆競逐,實在是嚮往得很。這一次,還是想借了公子的庇護,去瞧一瞧。可否——”陳秋娘嘟了嘴,說話怯生生的,活脫脫一個小女孩模樣。
張賜脣邊全是笑,那語氣倒是寵溺起來,說:“行了,我這一次正好要去拜訪我的姨父、姑父,你便一道去瞧瞧,末了,我差人送你回加州便可。”
“多謝公子,那我去收拾收拾。”陳秋娘聲音裡全是雀躍。
“去吧。”張賜寵溺一笑。
陳秋娘“哎”了一聲,卻是上前一步,在他手心裡寫:佑祺,我好想你。
她寫了這一句,明明笑着的,眼裡卻突然淚光閃爍。
他沒有說話,只是在她那行字寫完之後,一下子拉她入懷,狠狠抱住,將她的手狠狠握住,低聲在她耳邊說:“你長高了,也長大了。”
“可是你蒼老了哦。”她低聲吃吃笑他。
他將她的手狠狠一握,在她手心裡寫:這陸夫人的手下有不少詭異之人,我們要儘早與他們分道揚鑣。若不是爲了等你,我便也早到他們前頭去了。
“那我去收拾。”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吐吐舌頭。
他點點頭,陳秋娘忙一轉身,忽然覺得自己真的不是三十來歲,暮氣沉沉、心如死灰的江雲,而真正的是十五六歲的少女,一心一意地戀着一個這世間最美好的男子。而在那個時空遭受的種種倒越發像是夢境裡的部分,影像模模糊糊了。
帳篷外,日光清明,風中有微微的寒。山裡的鳥兒在清脆地鳴叫,偶爾有猿猴淒厲的叫聲迴盪。樹木已抽了新芽,嫩嫩的,周遭李花、桃花豔冠枝頭,春意盎然,看起來就讓人覺得舒心。
她迅速回了自己的小帳篷收拾了東西走出來,那負責看管她帳篷的侍衛笑了笑,便開始收拾了這一頂帳篷。
張賜的手下已經套好了馬車,收拾了細軟,列隊等候。陸宸竟然一掃平素的翩翩公子樣穿了一身的鎧甲,乍一看倒像是要上前線與敵人廝殺似的。
他瞧見了陳秋娘,便大步走過來,笑着問:“小櫻啊,來叫陸叔叔。”
陳秋娘瞧了他一眼,說:“不認識呢。”
“我與你師父也有一面之緣,稱兄道弟的呢,論輩分,你該叫我叔叔的。”陸宸一臉壞笑,繼續打趣她。
“沒聽我師父說起,斷然不可貿然稱公子爲叔了。再說公子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公子啊,你要自重啊。”陳秋娘撇撇嘴。
陸宸哈哈大笑,隨即低聲說:“妙啊,你師父收了你做徒弟,以後誰要娶你,都得矮了他一輩了。他這一招毒辣啊。”
陳秋娘聽他說這個問題,想起自家師父那會兒收她爲徒的時候,雲心和小環似乎在吃吃地笑,說:“公子這會兒得償所願了。他日總算是可以將那人一軍了,免得公子每回對弈都得輸那麼半個子呢。”
難道陸宸說的竟然是事實麼?陳秋娘兀自想,旁邊卻有人跑來過來,詢問:“蘇姑娘,二公子詢問姑娘是自己騎馬,還是坐馬車呢?”
“啊?如此好的風光,騎馬吧。”陳秋娘回答。
那人點點頭,說:“小的領命,這就去向二公子回話。”
陸宸待那人走後,不由得“咦”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蘇清苑那小子什麼時候還會騎術了?那不是自詡風流,不屑於騎馬,只坐馬車的人麼?”
陳秋娘自然沒有回答他,而是將包袱緊了緊,將裙襬又挽了挽,以便於好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