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晃幾年過去了,沈珺如與金滿堂到現在還沒有個孩子,求子心切的夫妻二人便先後輾轉南京、上海等幾個城市的醫院檢查,後來好像又去了國外,一開始珺如還會給家裡去信報平安,後來就沒有什麼消息了,最後一封信似乎有所透露,大意是說今後要長期在國外生活不方便和家裡聯繫,望家人放心。父母心中甚是掛念,可又聯繫不上,也只能作罷。
聽說餘清風在臺灣掀起了一場抗日暴動,沈昌勖心潮澎湃,想要回去支援,卻還是被勸住了,“你去了,豈不又多了一個需要被照顧的人?”唉,老了老了,到哪兒都是人家的累贅。傾盡那少的可憐的家財只爲略表心意,可還給日本人截獲了,起義終究還是失敗了?餘清風等近千人被處死,景象慘絕人寰。他一時急火攻心就病倒了。
與此相交織的,是傳來的袁世凱屈服日本,接受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的消息。同日,各城市紛紛集會,拒不承認“二十一條”,誓雪國恥,沈敬修夫婦也積極參與其中,沒有太顧得上父親,當然,父母也不想打擾兒子,再給他添麻煩,幾日後兒子來探望才得知父親生病,便暫時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在懷孕的妻子和父母之間來回奔波。
接着又是袁世凱的憲法顧問、美國政客古德諾發表《共和與君主論》,鼓吹帝制。各省的袁黨或被收買的社會名流也紛紛組成“請願”團,要求實行帝制。韓月桐憤怒地寫下一文痛批這些人,結果卻被完全刪掉,自己也險遭迫害,好在丈夫通過朋友的關係,幫她躲過了一劫。這股尊孔復古的逆流掀起了一場巨大的波瀾,越來越多的人蔘與到討伐袁世凱的行動中去,一份叫做《青年雜誌》的刊物悄然誕生,它打起人權與科學的兩面大旗,韓月桐從中彷彿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對此也充滿期待。她把丈夫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溫柔地說道:“等孩子長大了,我希望他也能夠成爲一個思想上進的有爲青年,用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改造中國。”
“是啊,從我的祖父那一代開始,國家就已經積貧積弱,岌岌可危;父親這一代局勢更加惡化,山河破碎,連家園都被日本人佔領,有家不能回。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時候能不能看到祖國恢復主權,收復全部的領土,重新站立起來,但我已經看到了希望。我相信,最遲到咱們孩子的這一代,這個願望一定會實現的。”他輕輕把妻子擁入懷中。
“嗯,他就是光明。”
然而,大家還是沒能阻止帝制復辟。12月12日,袁世凱稱中華帝國大皇帝,第二天便發佈了第一道申令:捕殺亂黨。沈敬修因爲暫停了工作而免遭一劫,但也是謹小慎微,生怕再生事端。之後蔡鍔、唐繼堯等通電各省宣告雲南獨立,聲討袁世凱,並建立護國軍;孫中山發表《討袁宣言》痛斥袁世凱的卑劣行徑,又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之後多省紛紛宣佈獨立,各地起義不斷,這場鬧劇終於草草收場,北京政府國務院被迫恢復舊約法。袁世凱不久便在憂懼中死去。對於外面正在進行的世界大戰,大家並不瞭解,但歐洲帝國主義暫時放鬆了對中國的侵略,無論是政府、企業家還是普通百姓,日子總歸是好過了一些。他們的代理人袁世凱也已死去,大家覺得,光明終於要來了。
四
“醫生,怎麼樣了?”病房外,沈敬修焦急地等待着,見醫生護士出來,慌忙跟上去,緊緊拽住對方的手,緊張地問道。
“放心吧,母子平安。”醫生笑笑。
“謝謝醫生,謝謝醫生了。”他激動不已,像個孩子似的搖搖手錶示感謝
。
“沒事,這是我們應該做的。把各項手續辦好,一會兒你就可以去病房裡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了。”說罷,醫生輕輕鬆開他的手,指引他下一步該怎麼做。
……
很快,他帶着父母來到病房。
“月桐,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他接過護士懷中的嬰兒,望望孩子,又看看妻子。
“沒事,快看看我們的孩子,他有多可愛。”她虛弱而又幸福地笑笑,忽然看到了丈夫後面的兩位老人,“公公,婆婆,你們也來了。”
“當然了,我得看看我的孫子啊。”見到孩子,老兩口頓時樂開了花,忘記了一路奔波的勞苦,也急忙湊到孩子跟前。
“阿爹,阿孃,你們看,這孩子長得多像我啊,又帥氣又可愛……”沈敬修又像是在誇孩子,又像是在誇自己。
“得了吧,要是像你不就毀了,明明是像我。”韓月桐“不滿”地說道。
“阿爹,阿孃,你們說,他是不是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沈敬修較起真來。
“別的還行,這眼睛可不能像你呀,你小時候可不聽話呢,眼睛就是給哭小的……”母親笑道。
自從敬修結婚,特別是珺如失去了消息之後,一家人難得這麼歡樂地聚在一起。
前來探望的還有兩人的朋友們。
“沈兄,恭喜啊。”說話的正是月桐曾經的同學程兆元--兩個人是多年未見的老同學,若不是前幾天去醫院的時候偶遇,只怕到現在兩人還沒有機會再次見面。“再等一段時間,我的兒子出世了,兩個孩子就可以做伴了。不知道沈兄願意不願意呢?”
“當然願意了,看來我也要提前祝賀程兄了,哈哈。”遺憾的是,程兆元的妻子傅雲深今天因爲有事並沒有到場,不然月桐或許還可以和她一起交談一下關於孩子的二三事。
“給孩子取個名字吧,我都想好了,這是沈家的長孫,就叫伯肇,肇始的肇。”大病初癒,沈昌勖還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
“可是……”韓月桐剛一開口,便被沈敬修攔住了。
“嗯,阿爹,我和月桐也想過幾個,您也聽一聽吧。”
……
“不行,伯肇,這個名字太封建了,現在倡導的是新文化,要革除的就是那些封建、繁瑣的東西,還是就叫新文。”父母離開後,韓月桐不滿地說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父母他們是從封建社會走過來的,接受的是孔孟之道、宋明理學這種傳統文化的教育,他們能接受我們的婚姻已經實屬不易,包括孩子的名字,也已經竭力去除了那些特別‘傳統’的東西,你也要體諒體諒他們啊。”沈敬修解釋道。
“我知道,但也不能因此就滯步不前、甚至倒退啊,何況這是關係到孩子一生的大事,怎麼能這麼草率地決定呢?”
“你想的也太多了,這名字又不是多麼不好,我倒是覺得,它既有傳統的文化底蘊,又凸顯出新生的開端,這不挺好的嗎?”
“當然不好,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從之前商量的那幾個裡面選定一個嗎?你當初不是答應得好好的,說你父母很通情達理嗎?現在怎麼又出爾反爾呢?”
……
一番爭論過後,兩人勉強達成一致,孩子取名爲伯肇,提前定字爲新文,除了在孩子祖父母面前叫伯肇之外,其餘的時候,都還是叫新文。當然,這是他花了很大的精力與代價才換來的。
祖父祖母怎能完全不知情?那日益流行的
新文化革命,在兒子兒媳身上的體現尤爲顯著,沈昌勖嘆道:“可憐我泱泱中華,連千年的經典文化都這樣式微了。”
五
“新文,你要快快長大,將來做一番大事哦。”生了孩子以後,韓月桐明顯溫柔了不少,輕輕搖着孩子的搖籃,和他聊着天。
“夫人,夫人……”丫鬟匆匆跑過來。
“怎麼了?”
“程先生說他的夫人快生了,問您要不要去看看?”
“是嗎?那我當然要去了,之前早就說好了的,怎麼說我也是個有經驗的人了。”她笑笑。
想想這些年來,大家的變化還真是不小。那時候的韓月桐,聰明漂亮,學習成績穩居班裡前三,寫起作文來更是神采飛揚,是許多男生暗戀的對象,當然也包括他程兆元。可是她卻不愛跟人說話,尤其是跟異性一說話就會臉紅;再看如今,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妙語連珠,根本都讓人插不上嘴,言辭犀利得讓人無法反駁。程兆元呢,當初那麼強勢、大男子主義的一個人,現在結了婚,又成了一個溫柔體貼的模範丈夫,這要是等孩子生下來,只怕就要成了一個高級保姆了。想到這兒,她忍不住笑出了聲。
“嘿,笑什麼呢?”不知何時,程兆元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哦,沒什麼,就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然後尷尬地補充道。
“以前的事,嗯,”他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我還記得,以前你可是一個靦腆羞澀的小姑娘呢,現在,呵呵。”一邊說着,一邊帶她上了車。
“你什麼意思?”她甩他一個白眼。
“哦哦,沒什麼,沒什麼。”他慌忙擺擺手。
她轉過頭笑笑。
看着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側影,他若有所思,彷彿回到了那恍如昨日的青春歲月:
她是班裡的女神,還記得那次他和人打架受了傷,恰好經過的她立即放下手中的書本,幫他簡單包紮好傷口後,又不放心地用自己瘦小的身軀攙扶支撐着他一步步向醫務室,一路安慰鼓勵着,關於事情的經過卻沒有問過一句。夕陽拉長了他們的背影,也悄然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從那天起,他的心裡便裝下了自己最在乎的一個女孩,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那麼暴躁粗魯,而是努力學會成熟穩重,認真地背書學習,只希望她能夠懂得自己的心意。然而這段純真的初戀卻過早地夭折,成績優異地她去了另一個大城市讀書學習,他卻只能早早地輟學隨父親打工做生意,從此兩人的生活便沒了交集,也失去了聯繫,這段未表明的感情也徹底無疾而終。後來他認識了自己第二個心愛的女人--她的身上似乎有着月桐的影子,也就是他現在的妻子云深,兩人的感情如膠似漆,不久妻子便懷了孕,聽說城市的大醫院醫療條件比較好,設備也先進,他這纔來到了南京,也正是陪妻子在去醫院檢查的時候遇到了她。
“世事滄桑啊。”他不由地感嘆,還沒等她開口,他又話鋒一轉,“哎,你說,我老婆會生個兒子呢,還是女兒呢?”
“這我哪知道,不過,你心裡想的,應該是個兒子吧。”她得意地衝他笑笑。
“那你可猜錯了,要是生個女孩兒,我還能讓她跟你兒子定個娃娃親;兒子的話,那我可不好跟你攀親戚了。”他壞壞地搖搖頭。
“哎喲,想不到我這麼有魅力呀,沒事,我可以認他乾兒子,再不行,你再生一個啊。”
“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