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裡空氣還好,只是越往下走,酒氣越盛。慕容已經可以明確的分辨出,酒香蓋不住的,是一股陳屍的腐爛氣息,從喉嚨裡一股腦鑽下去,在胸中鬱積。
不一會兒,氣味的源頭就出現了。一隻巨大的酒甕,並不深,卻很闊,更像一個水池。池中有一些人影在沉沉浮浮。
林如意揀了一根丈長的竹竿,在酒甕中緩緩的撥動。
“當然,這些也還算缺胳膊少腿。就像這一個,”她把一具佝僂着背的老屍撥拉到面前,“少了右臂。這是武當山的臨風道長。他的雲手天下無雙,所以取了下來。”
老屍的臉泡得發脹,面上層層迭迭,像翻出來的動物的胃囊。林如意把鉤子一鬆,咕嚕沉了下去,連珠的泡沫串串湮滅,又漾起一張張別的臉孔。
“這個老尼姑曾經被蜀中一帶的愚民目爲活菩薩,可惜到頭來沒有坐化的幸運。誰讓她會一手陰狠毒辣的滅絕劍——當然啦,劍法好的高手還頗有幾個,但是左手使劍的絕頂高手僅此一位。所以只好是她,把左胳膊貢獻出來了。”
“段家的老一輩裡還有些一陽指的好手,像段微之、段延之兩兄弟。本來師父是看上了段微之的右手三指的。不過段微之那天恰好病了,師父有點猶豫,怕他手指的質量不好。不想這時候教段易撞見了,也合該他倒黴,師父想這段易近來在江湖上聲明鵲起,當下試他幾招,果然無虛,於是就要了他的手指。”
那張面孔本該年輕,可惜泡得久了,看起來和老頭老太區別不大,不復當年的英氣勃勃。
“還有少林的志桓和尚,無敵鴛鴦腿很好的。”
“還有天台的蔣真人,會一種獨門的彈指功夫。師父喜歡他別樹一幟,一併收了來。”
那些曾經的武林傳奇如今失魂落魄,赤裸裸的擠在一起,濁酒中晃晃悠悠,無休無止。
“師姐,”慕容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爲什麼每一具屍體上都被割去了一張皮?”
林如意望了慕容的臉一眼,沒有回答。半晌方道:“臨風道長不但武功高強,心機也勝過常人。當年師父以故交老友的名義約他到無憂谷見面時,臨風猜師父另有圖謀,表面上慨然答應,結果卻自己躲了起來,該派了他的十二個徒弟去赴約。其中爲首的一個,就是把師父趕下霸主座位,取而代之的那個武
當弟子。臨風的得意徒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猜那一戰結果如何?”
“師父勝了。”慕容毫不猶豫。要不然臨風的屍體怎會在這裡。
“你錯了,是他們倆都敗了。”林如意道。
“師父所研究出來的新技術,就是砍下自己的手足,縫上別人的。有了別人的肢體,就有了別人的功夫。完成這種縫合的工具,是新月針。
“你不相信是吧。藥魔在他的書中,針對這件事的可能性,進行過詳細的討論。師父憑着自己的絕頂智慧,把它變成現實。臨風是他的最後一個目標,在此之前他已經殺死妙慧神尼、段易那些人,收羅到了他們的肢體,換下了左手和雙腿,——剛纔你在瓶子裡見過了。他已經擁有了十二門派的武功,知道武當的臨風道長是最難對付的一個,所以留到最後。想不到現在他挑戰武當,卻要再次面對當年擊敗他的對手。臨風帶來了十幾個武當弟子,爲首一個,就是武當派的奇蹟——那個‘天下第一劍’。
“我說過,師父會敗給後起之秀,是一個偶然。在天都峰比劍時,面對那個人他不能夠痛下辣手。而臨風正是利用這一點,害他一敗塗地。不過後來經過十年的磨難,那些事情已不在他眼裡……”
林如意的聲音越來越涼。
“不錯,從前的玄衣天帝,心裡還有一絲人間情誼。他縱使不在意別人,也要在意我的感受,因此他總不忍心對那個武當弟子痛下殺手。一個不忍心,令他由天之驕子變成喪家之犬。而今他不在乎了,根本不在乎。他早已武功大進,滿可以殺死那個年輕人,也就要殺死他了。誰想到天不從人願,這時候他忽然犯了病,渾身滾燙,神智不清,眼看着就棄劍倒地。而年輕人也受了重傷,無力再傷他,只好兩下里罷手。
“我以爲事情可以暫告一段落,就打算搶出去,救護這兩個人。”
“師姐也是一個好大夫。”慕容插了一句。
“但是就在這時,一塊巨大的玄武岩,從山頂上滾了下來,壓向我們。我只來得及把師父搶出來。我唯一的弟弟就被碾成了齏粉,連一塊骨頭都拾不回來。”
原來那個武當派的“天下第一”,竟是如意的弟弟。慕容說不出話來。
“師父後來發着燒,一直昏迷不醒。我給他灌了多少湯藥,都無濟於事。最後一個晚上
,總算是迴光返照了。他跟我說,他的研究終是失敗了,失敗的原因在於他忘記了一點,別人的身體終究是別人的,縫在自己身上,彼此要打架。哪怕新月針的針法再好,一旦別人的身體和你自己的身體發生反應,衝突起來,就渾身灼熱欲裂,只有等死。
“而師父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說能夠克服這種衝突的,正是毒藥雷公藤。”
晦暗的燭火,照得慕容臉色煞白。他勉強笑了笑,道:“師姐,你倒是編了個絕妙離奇的好故事。”
竹竿在酒甕裡轉來轉去,把濁氣一股股掀攪起來,臨風那張鼓鼓的老臉又浮出水面。林如意用竹竿搭住他的一條腿,掛在甕沿上。
“我把師父從前割下的肢體,用藥酒泡了保存起來,還給他修了祠堂。至於這個老道士,他在成爲新的霸主之前,被我殺死。我只用了三枚新月針,就給師父和弟弟報了仇。”
慕容的眼睛越瞪越大,武當派一代名宿臨風,原來死在名不見經傳的林如意手裡。
“你又不信了。”林如意笑意盈盈,用竹竿給臨風翻了個身兒,亮出傷痕來。
“第一枚新月針,釘在他的腰椎上。第三枚新月針,扣入了他的咽喉。最關鍵的是第二枚,”她注視着慕容的眼睛,“釘在他右臂的肘窩裡。”
這一刻飄蕩的酒香似乎凝住了,慕容的臉由白變青,由青變得透明。他緩緩的捲起自己的衣袖,肘窩裡露出一彎,亮晃晃的新月。
“現在知道,你是誰了吧……”
林如意幸災樂禍的瞧着,慕容伸出顫抖的雙手,插進自己的頭髮裡,抽緊。
“其實呢,”林如意悠悠道,“我也說不上來你究竟是誰,你有着我師父的武功,卻長着一張我弟弟的面龐。”
她的手指輕輕撥弄着年輕人的面龐,一邊還嘆道:“你知道,你師姐這一手絕妙的針線活是怎麼來的嗎?我爲了能夠精確的複製出弟弟的臉,切了一張又一張人皮。這些人皮都成了我房裡的發繡。直到我繡滿了四面牆壁,纔敢下手,縫出了我可愛的弟弟。”
“我不是!”慕容尖聲叫道,“我不是你的弟弟!”
“你當然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師父。”林如意冷然道,“幾年前,我就看明白了,你徒有其表,什麼都不是!或者,你就只是一個武林霸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