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殷切的盯着我。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他的臉漲的通紅,那隻粗糙的手也在發抖。這樣的勇氣,只在當年初見,他竊我的羽衣時拿出來過。我幾乎哭笑不得,不敢相信,這就是牽牛,我那個木訥老實的農夫,一起生活了這些年有了兩個小孩的丈夫?
他緊緊的抓住我的手。從來也沒有想到,他對我的不捨,會到這個地步。那一刻,我幾乎就要答應他了。
可是我最後還是說:“不要,牽牛。”
我真的累了,牽牛,你好好帶着我們的孩子。石箭頭打着轉,把手心的肉刺的鑽心疼,它足夠鋒利,可以在牽牛和孩子們離開後,結束我落寞無聊的生命。
牽牛走了。我看見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逐漸變成莽莽天宇中的一個小點,然後連這個點也都朦朧不清。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漸漸冰涼。天風在我的長袍裡撲騰,我冷的沒有知覺,同時耳中嗡嗡作響,彷彿千軍萬馬在遙遠的大地上奔跑。
開始,我以爲這是幻覺,一個垂死的人——或者說垂死的天孫,自然而然會產生的幻覺。
然而沒有多久,我就清醒了。這是真的是真的。
我拼盡了畢生的力氣大聲叫喊:“牽牛,快跑,快跑啊——”
牽牛聽得見嗎?
視覺模糊了。
沖天的波浪席捲了莽莽蒼穹,濤聲震盪如雷,有如盤古開天闢地之前的無盡洪荒,再度降臨三界。那洪水轉瞬到了眼前,是清澈極的,也是冷極寒極的。浪花濺到我的衣袖上,竟然是一粒粒銀色的冰霰,鋒利如刀。
牽牛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洪水裡了。
我無助的嘶喊着,也不知自己在叫些什麼。
洪水從我身邊沖刷過去,我溼透了,如同一塊凍結的石雕,矗立。
浪尖上立着一個黑衣的天將,指揮着滔滔風浪。不假思索的,我拋出了手中的那個冷硬的箭頭。
那人捂着胸口從浪上跌了下來。第一次出手,準頭這樣好。
他拼命的翻滾着,在浪花中掙扎,沉浮。絲絲縷縷的紅,在白花花的波濤中蔓延,彷彿霞光映在
極地的雪峰上,清豔無比。
而洪水果然漸漸馴服下來。
忽然一種極度的恐懼攫住了我,我不顧一切的衝了過去。我的羽衣再次飛翔,託着我在洪水上方尋尋覓覓。水面的寒氣壓得我難以喘息。終於我用凍僵的手指抓住那一襲黑色大氅,拖到一角露出的岩石上。
帽子落了下來,露出那一張蒼白的臉,因爲失血,虛弱不堪。
“你是冰夷。”我低聲說。
他默然。
我能夠說什麼,指責他爲虎作倀,謀害我的家人麼,還是向他道歉,因爲我反過來也殺害了他?這是冰夷,是冰夷。是我記憶中存留最久遠的一個名字。我只見過他一面,但是畢生的悲苦和幻想都和他有關。如今我終於再次看見了他。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身體裡,有一些東西,片片的破碎了。他的手緊緊扣在胸前,仍然禁不住心血如涌泉般流淌。我把手按了過去,想爲他止血。
他的血居然是溫熱的。
“對不起,天孫。”他說,“我一時衝動,劈開了從極淵,放出這些水來。我以爲沒有牽牛,就可以留住你。”
你留我何用,總不會是因爲王母的旨意?我想用嘴角牽出一個冷笑,卻又笑不出來。
我也只是說:“冰夷。對不起。”
“從極淵——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見到了冰壁上的人影,”他的聲音漸漸如遊絲一般細弱,承不住我逐漸下墜的心,“那是你。”
我默然。心底裡有一個聲音,早已陳述過這個結局。
“是你,天孫。”
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中顫抖着。我的意識漸漸如止水,只聽見自己喃喃的說:“太晚了,太晚了。”早就已經太晚,當他把箭頭還給我時就已經太晚,當我從十二樓頭飛落時就已太晚。
“是太晚了。冰壁上的人影註定了是你。”他嘆息着,“可是也註定了我會與你錯過。”
是前緣註定。註定了他的空等,註定了我的飄零。
洪水失去了主宰,漸漸的平息,收斂,聚成一線。然則覆水難收,從北荒奔騰而出的冰河,是再也不能
回到那神秘而哀傷的深淵裡去了。從此在這莽莽的天界中漂流,如穹廬中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痕。冰夷的眼光從我的瞳孔中離開,散漫的灑落在那條銀色的河流上。那是他作爲河神,留下的最後足跡。
冰河上升起茫茫大霧,遮住了我們的身影。他擡起手,穿過我的漫漫長髮。我發現纏繞在他冷硬的手指上的頭髮,變成了銀白色。
“來世,如果可以,我會循着這條天河,到西海來找你。”
牽牛死裡逃生。巫羅留下的牛皮保護了他和兩個孩子。可是冰夷留下的這條無盡河流,隔斷了去路。成爲我和他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牽牛站在對岸,殷殷的望着我,肩上挑着一根扁擔,一兒一女。
我淡然的說,你還是回去吧,就當我死了,回去好好的種田,養孩子。我沒有騙他,在這場洪荒中,死去的人是我。雖然天孫是在巫羅的藥香中長大,可是她的魂靈終究也會枯萎。
牽牛不肯,執拗的守在天河對岸,年復一年。我淚落闌珊,白髮如雨飛揚。
還是赤松子看不過去,就去跟西王母說。後來日子長了,牽牛的執着打動了越來越多的神仙。他在那裡守着,成爲了天界的一景。連雲華夫人都忍不住去提議了。
祖母終於說,弄幾隻喜鵲來,每年一天,搭座橋讓他們夫妻見見面好了。
我去謝恩的時候,大家都圍上來,恭喜我。我客氣的敷衍着。
可是祖母並不是那麼容易開恩的,她同時又數落了我一邊,說天界從來沒有出過我這樣胡鬧的天孫,一定要好好懲戒以儆效尤。北荒的從極淵沒有了,她命人把玄室裡我用過的織機重新搬出來,命令我從此守在寒冷的天河邊上,用天河水織布,除了與牽牛見面的時候之外,永遠不準停下來,直到把天河水織完爲止。
“那個冰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居然自作主張,弄了洪水出來,”雲華夫人抱怨着,“如今天上白白的多了一條河,凍也凍死人了。判他一個永世輪迴不可超生,真是便宜了他。”
用天河水織布,她們以爲我在乎這種懲罰。其實我早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本章完)